人到中年,越来越“油腻”,对很多事情不想考虑太多外在因素。比如,有时候犯了慵懒病,素面朝天穿一套厚厚的棉衣棉裤去菜市场;比如,犯了花痴,精心打扮一番,跑到美甲店,做一个与年龄不相符却是自己喜欢的淡粉色指甲。最近,又犯了傻,几十岁,想练毛笔字。
其实有这个想法很多年了,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明白,人生许多想要的结果,没有一个是因为想,就可以得到。所以淡然接受自己的诸多不堪,将练毛笔字安排在日程表里。
父亲是个老书法先生,听到我想练毛笔字,他急忙把我拉到自己的书桌前,横竖撇捺地一番讲解,最后坚定地对我说:“不晚不晚,像你们这样的孩子,只用半年时间就可以练好写毛笔字。你跟着我学,我手把手教你,保证你可以写好!”“能写多好?”我笑着问父亲。
“你想要写多好呢?”父亲摘下老花镜,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最起码要比你写得好!要不,怎么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说法!”“那不行,那不行,”父亲连连摇头,“我十二岁就开始跟私塾先生练毛笔字,现在也有五六十年了,你才……你们年轻人啊,心太浮躁,做事情总是急功近利,还没有开始行动,就想要一个结果……”他展开练字的粘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从今天开始,你静下心来,放下杂念,跟着我开始练习单个笔画的写法。”
父亲满腹诗书,一手钢笔字和毛笔字让我们五个孩子望尘莫及。他却面朝黄土背朝天,一辈子与庄稼打交道,把我们陆陆续续送进大学的门槛。20年前,因为五个孩子都在这座城市里找到工作,母亲和他也被我们从农村接过来生活。除了母亲和几个子女,这座城市几乎没有人知道父亲满腹诗书,也没有人知道他的一手好字。
我们常常感慨,父亲的一生是被历史坑害的一生,父亲的才华是被时代埋没的才华。
他却不以为然。
他总是在日常琐事中,教我们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跟他学习毛笔字的四天里,我就领悟了许多。
学毛笔字最开始,父亲是教我握笔。
想想,好歹我也在三尺讲台走了二十年,握笔是我生活的五分之三,这个我应该没有问题呀!后来的结果,却让我对父亲更加心悦诚服。
父亲把砚台往宣纸上一放,手握毛笔,要我效仿他的握笔姿势。从大拇指、食指、中指、无名指,每个手指的位置、力度、手型,包括身体与宣纸的距离等都严格要求。经过父亲的多次矫正,我终于学会了握笔。
父亲看我一副自满的样子也不说话,他开始在宣纸上落笔教我写笔画“横”。看父亲的“横”笔画“一”字厚重又寂静地躺在宣纸上,我也忍不住开始尝试落笔。
妈呀!毛笔尖软软的,根本不受控。我将手指挪到毛笔的根部,毛笔尖还是软软的,完全找不到用力的重心。看着自己写的“一”字像生病的毛毛虫,大大小小、歪歪扭扭地爬上宣纸,我开始着急起来。
父亲并不同情我,他忽然往上抽掉我手里的毛笔,“看看,看看,刚刚还说自己会握笔,现在成什么样子了?如果私塾先生在,那是一定要打竹板的!”看我满手是墨水,满脸是墨汁星点,他哈哈大笑,“嗯,嗯,不错不错,今天果然是有墨水的人了。不过,你还需要静下心。这个星期,你就专门练习握毛笔吧!什么情况是学会握笔了呢?比如,任何时候,先生突然抽你握着的毛笔都抽不走,那才是基本掌握了握笔的力度和要领。想当初……”
我尊敬父亲的严谨,尊敬他在教学时对“学生”的不愠不怒。每次我写笔画“横”,他总是一边握着我的手,看我的“毛毛虫”慢慢爬,一边大声喊:“平!平!平!这写“横”的笔画呀,一定要平。就像我们人的右肩膀,你看,我们挑重担,是不是要用右肩膀?右肩膀是不是要出力?出力怎么办?是不是要稍微往上抬一点让它承受更多一点?”父亲边指导边演示。
第一次,我静静地注视父亲的双肩。
父亲的肩膀很清瘦,岁月让他的腰身已经失去了年轻时的挺拔。但他的肩膀却格外平稳,听着父亲的教诲,仿佛他曾经为这个家挑起的重担也历历在目。
重新解读“横”的笔画,每写一笔,我心里就滋生一股倔强的力量,它们穿越生命,横跨束缚的囚笼,看似软绵,实则不屈地朝生命的另一端,谨慎扬帆。
“好!”父亲看我屏住呼吸完成的一行“横”,声音洪亮地脱口而出,“不愧是我的学生,刚刚写这些“横””,我就知道你内心是安静的,也理解了“横”左低右高的书写规律。按这个速度,不出一年,你就可以,不,你就超过为父了。”
我知道,父亲是在鼓励我。他却不知道,往后余生,我想,以他为楷模。
接下来的一些天,父亲教我练习很多单写的笔画。比如,我在写“竖”的笔画时,他就握着我的手大喊:“直,直,直!对了,一竖就是要写直。一竖如果不写直,整个字都是歪的,让人觉得那个字像房子一样的要倒了,或者是飘的。你看看,字里的“竖”笔画往哪边倒,那个字就往那边飘,只有将“竖”写正了,那个字才正。所以啊,每个字里面的“竖”笔画一定要笔笔直直,堂堂正正。就像做人一样,站得正,才行得稳……”
起初,学书法只是为打发业余时间。跟着父亲学习写毛笔字以后,我仿佛第一次接触中华汉字,第一次了解横、竖、撇、捺存在的生命意义,也真正理解父亲对写毛笔字近60年的痴迷。
——那里挥洒的,有沁人心脾的墨香,有仙风道骨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