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前去刷牙时,我被门楣撞破了脑袋。鲜血与繁星交错出现在地面,直到清早重新归来,我意识到,我又长高了。
对于十五岁的男生而言,长高并不稀奇,即使半夜抽筋痛到哀嚎也不会获得一丝同情。赶来的父母总说一切正常,又说这种疼痛算得上老几。
不过对于十五岁的男生来说,这种疼痛确实能排上名次——大概比相思低一点,比不及格高一些。这只是抽筋,若加上这一次的头破血流,应该能和相思坐头把交椅。
同样,疼痛也与相思一样,维持不了太久。只要不去在意,便不会再疼了。
这就是十五岁男生的身体。
但与平凡的十五岁不同的是,我长高的速度确实很快。一周前才乞求父母得来的长裤,今天裤脚只能盖住膝盖。这让我有些紧张,一是下周裤脚的位置想来有些变态;二是为了防止变态,又得去向父母乞求一条新的长裤。十五岁的男生很敏感,对于是否变态敏感,对于脸面也敏感。即使再过上十五岁,这些敏感都会成为优势,但在当下,却让人痛苦。假如对任何一项无所谓,都不会再有任何烦恼。
再想也是浪费时间,只能在秋日里穿上中裤,继续过着十五岁应该过的人生。
未来对于十五岁来说很遥远,但未来对于十五岁来说又很近。远与近完全取决于是否在意。例如不在意的考试,放在明天也很远。在意的婚姻,即使发生在十五年后,也很近。
我很在意近在咫尺的未来,我很在意近在咫尺的前座叶同学。
我很在意我的婚姻。
我喜欢叫她叶同学,比起名字,叶同学显得更亲近。得亏班里只有一个姓叶的,这才让我满足自我的同时又不会引叶同学的注意。
我是希望她能注意我的,但不希望她注意到我每次叫她时的那种惬意。
叶同学今天穿了一件新的粉红外套,但她的袖子是白的,这让她看上去很亮,字面意义的亮。物理老师说,人之所以能看见东西,是因为眼睛进了光,而这些光有些来自反射,有些来自自然与人造的光源。叶同学今天反射了很多光,但又因为她自身就是光源——她一定是光源。总之她看上去很亮,字面意义的亮。
这一身新的粉红外套,又让我有了想与她说话的冲动。上次的冲动是昨夜的凌晨,在抽筋的痛苦与父母的责备中,我想和叶同学说话,但又不想让她见到我狼狈的样子,所以在疼痛中,我只能对着脑子里她的后脑勺,告诉她在我死之前最想说的是,我很喜欢她。
说明白了,这份冲动并不是想去与她说话,而是想去对她告白。
但眼下的情形并不比昨夜好到哪去,我的紧身夏装在这件粉红外套下显得格外滑稽。本就很滑稽,现在有了格外。
我不喜欢格外,不喜欢超出常规常态之外。即使是叶同学,我也喜欢她的平平无奇。她能发光,但她确实平平无奇。
我对着她的后脑勺,在脑子里说着:
“我喜欢你。”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
“我不想再长高了,一点都不想。”
但事与愿违。
在下午的语文课上,我在沉睡中被裤脚勒醒。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大腿——它可能不能再叫裤脚了,但我又不知道它现在该叫什么——裤腿?裤跟?
半天我才想明白了,它应该叫四角内裤。因为三角内裤更宽松的原因,我忘记了四角内裤的存在。想明白这件事情我很高兴,这是这些天来我唯一能想明白的事,假如放在考试中,我可以完整写下全部的思考过程,并得出结论——这是四角内裤,即使是牛仔的料子,它依旧是四角内裤。我能因此拿高分,很高很高的分。
台上的语文老师一句话叫醒了兴奋中的我:
“你长高了。”
确实,我又长高了。一次课堂中的睡眠,让我提前长成了下一周的我。没有抽筋也没有责备,就这样完成了一周的成长高度。
语文老师又说:
“出去吧,这屋里快容不下你了。”
有了清早的教训,我小心翼翼地起身,注意着耳边的风扇,脚边的桌子,佝偻着身子躲着教室后门的门楣。走出教室后,秋风刮过,我才意识到我正裸着上半身,而四角内裤也濒临极限。我决定走向操场,那空旷,很适合正在长高的自己。
这一路像是爬楼梯,每走上一步,教学楼就矮了一分。在跨过乒乓球台时,四角内裤终于裂成了布条,散落在台面上。我庆幸穿了三角裤,它的优势在此刻展示得淋漓尽致。但踏进操场跑道的那一刻,它也失败了。现在的我全裸站在操场的正中央,拼命地长高。似乎全身除了大脑以外的所有细胞,都想在青春期的岁月中突破极限。而大脑此刻只想着如何掩盖自己裸露的下体,命令手掌遮住,又命令大腿夹着。最后,又以第三视角,想到了此刻的场景。
真的很变态。
在变换不同变态的姿势后,大脑决定放开双手,张开双腿,选择了一种坦荡的变态方式。
我想我不仅长高了,就连心态也在这几秒钟成长至少十五年之久。
心态平稳后,我才有心情看看眼前。我的视野很宽阔,看得很远,只是我的眼镜早在语文课时就不见了踪影,这让我很难看清。但难看清的是细节,当个子如此高的时候,细节似乎已经不重要了。近视无非看到的细节多与少,现在的我看到的足够多,在乎细节做什么呢。想到这,我又想起了叶同学,我想是不是这辈子都难以见到缩成细节的叶同学了?我低头看向地面,蚂蚁般的同学正围在我的脚边。我眯着眼寻着,终于,在黑成团的人群中我看到了她。
她真的在发光,或者说她真的反射了许多光。幸好她今天穿了这件新的粉红外套,即使这件外套让我们产生了一些距离感,但当距离不断拉远时,它是如此重要。
我就这样看着叶同学,看着她身上反射出的光点,看着那光点越来越小,越来越聚焦。
终于,连那一小点的光也消失不见了。
再见了叶同学,再见。
再次抬头,扭了扭僵硬的脖子。此时脑袋已经顶到了云层。幸好云并非固体,而是我不曾好好学过的物理形态,不然脑袋又得开个口子。想到这,我又记起清早门楣的那一击,鲜血与星星交错的痛感。
星星应该离我越来越近了吧,曾经远在天边的星空眼看着就可以借着青春期的成长而亲手摸到,这让我有些兴奋。不久前,我还因裸露的下体而羞愧,而现在低头都看不见云层下的它,只能凭风吹产生的晃动,意识到它还存在。但它存在或者不存在都不重要了,我可以摸到星星,摸到那些嘲笑我的人不能摸到的星星。
这是我第一次期待长高,期待快速长高,全身的细胞和大脑一起,拼了命地想要长高。
我睡了一觉,眯了一会,也可能是眼睛黑了一段时间。总之过了迷糊与黑暗之后,我来到了太空。我的一只脚还在地球上,另一只无处安放。我仍在长高,以一种滑稽的姿势长高。我离的太阳越来越近,但却越来越冷。可冷成这样我也无法抱怨,无论是父母的吝啬,天气的糟糕,我都无法抱怨。毕竟长得这么高的是我自己,而且刚刚有段时间,我迫切地想要长高呢。
说起想要长高的原因,我想起了星星。我看到月球的环形山,看到了土星的光环,但星星离我始终很远,始终是星点的模样。我有些泄气,不知成长还需要多久,不知摸到某一颗星星还需要多久。
不过我也没有太深的执念,既然摸不到那就罢了。我就这样长高,就这样过着平凡的十五岁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