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泽贤
(一)
“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为啥楼道里老有股子烧塑料的味道?”
我反手关上宿舍的门,端着洗脚盆小声嘟囔着,鼻子里满是刺鼻的异味儿。
“肯定是楼下锅炉房又在烧什么奇怪的东西,前几天就惹得老子睡不好午觉。”睡我对面铺的阿昌正斜躺在自己床上摆弄手机,两只没脱鞋的脚交叠着伸向床外,做派显得懒散非常。
我轻声叹口气算是回应,把脚盆放到一边,一屁股坐在了宿舍正中的凳子上,那难闻的味道弄得我心烦。
“咱们这破学校也是没谁了。上学期期末我跑到图书馆上自习的那几天,锅炉房就一直在烧东西,满学校都是怪味儿,搅得我根本没有心思学习。我觉着我高数上学期挂科就跟这件事有直接关系。”住我上铺的大康边说边摇着扇子,汗水一直淌到胸口。看来对这个胖子来说,没空调的夏天真的很是难熬。
“你挂高数是因为学校条件不好啊?”阿昌笑着侧过脸来,“整整一个学期的高数就上了一半不说,另一半的时间不是睡觉就是玩手机。记得有次走到教室门口你发现自己没带手机,当机立断决定回宿舍,高数课就这么翘掉了。你说就你这态度,高数能不挂?”
“行了,行了。我这学期重修不是已经过了吗?瞧你这鸡婆劲儿跟我妈似的,揭别人短就那么开心呀!”大康把手里的扇子向阿昌的方向指了指。
“你们聊天能小点声吗?别人还得睡觉呢。”阿昌上铺的鸡脖发出一阵抗议声,他们两个立刻停住话头,宿舍里顿时安静了起来。
鸡脖大名叫张志博,是我们宿舍公认的“小学霸”。这哥们儿生活极有规律,每天不到十一点就蒙眼躺在床上,有时候还没关灯就已经睡着了。早晨五点钟准时就会爬起来去晨练或者背背单词什么的,周末也从不睡懒觉,这种生活模式真不是我这样的“等闲之辈”所能接受的。
我原本就对他们两个的插科打诨没什么兴趣,思绪还集中在那令人生厌的气味儿上,脑袋突突的疼。仿佛那刺鼻味道正化作无形的烟气,从门缝里,从天窗里,从纱窗的孔洞里,不断地往宿舍里面涌。一想到这个我就感觉心烦意乱。
“我把窗户关上吧,实在太他妈难闻了。”我试探性地望向大康,怕关上窗子后他会嫌热。
“关吧,没事。”大康默契的答道。
我站起身走到阳台上,关上了脏兮兮的窗子,一并将窗锁扣好。尽管那难闻的味道依然没有消散,不过我心里顿时好受了许多。
我又坐回到凳子上,望着宿舍里此时此刻的情景,竟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种感觉来的很突然,讲不出任何缘由。
阿昌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聚精会神的盯着手机;大康依旧盘腿坐在自己的床上发呆,摇着扇子喘粗气;鸡脖还是安静的平躺在床上,被子蒙住脑袋,准备入睡。这些景象几乎每一天都在重复,正常的挑不出瑕疵,更谈不上特别。但这种似曾相识的感受,却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我想可能是因为这场景实在正常得可怕。
我从刚才的想法中回过神来,那股正在淡去的“烧塑料”味儿又一次闯到了我的鼻腔里。我晃着屁股底下的凳子,皱着眉头,脑子里一片空白。
“眼镜,想什么呢?是不是又在琢磨写小说的事了?”阿昌小声问我,估计也是闲的无聊。
“没,我还是在想那该死的味道,感觉就像给死人烧纸钱时的气味儿。”我不假思索的说出了这个比喻。
“你还知道烧纸钱的气味?我还以为你们城里不让烧纸呢?”阿昌说。
“不会呀,祭祖这样的事还是允许的。每个街道都会提供专门用来烧纸的铁皮槽子,家家户户都得按照规定,到规定的地方祭奠祖先。”
“我记得烧纸时没有这种怪味儿呀?眼镜,你是不是记错了?”大康也加入了我们的对话。
“其实我记得也是。虽然有味道但的确没有这么难闻。”阿昌随声附和着。
这种感受居然也会出现偏差?我有点疑惑,便继续追问道:
“你们那边烧的是哪种纸呀?”
“就是用薄纸片裁的那种,做成方孔铜钱的样式,一挂一挂的烧。”大康边说边比划,阿昌也点头表示赞同。
我立刻明白了这种偏差的原因,接着问道:
“你们那边是不是只烧这一种纸钱,有没有其他的种类?”
“那倒是没有,一般家里死人,才会烧纸人、纸马什么的。”
“这就难怪了。”我解释道:“我们这边祭祖的时候喜欢烧一种印着铜钱图案的黄纸,还有印着玉皇大帝头像的钞票,用纸糊的手机、元宝之类。这些东西都是印刷品,印料一般很差,所以烧出来难免会有刺鼻的味道。”
“你们这边真是奇怪,给死人烧的东西都弄出这么多花样来。”阿昌说着坐起身来,看来是对这个话题产生了兴趣。
“眼镜,你见过棺材吗?”阿昌问。
“我感觉咱们的对话正在往一个诡异的方向转变。”大康笑着吐了吐舌头。
“老实说真正的棺材我还真没见过,只是看过图片。我听家里的老人说,原来我们那边死人还有抬棺材送路的风俗,不过现在葬礼基本也都简化了。你们肯定是见过的吧?”
“见得多了。我们那边只要是上年纪的老人,都会早早地打出一口棺材停在自家院子里,家家基本都是如此。我从小到大都看习惯了。”
“农村现在还可以土葬吗?”我好奇的问。
“当然了,只要和别人协商好就可以埋。不过安葬的时候可是有讲究的,要专门找道士来看风水,挑最合适的地方才好。如果选的风水不好的话,对后辈子孙都会有不好的影响。”阿昌解释说。
“你们城里基本都是火葬了吧?去过火葬场吗?”大康望着我问。
“前年我二叔去世时,去过一次,不过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印象最深的就是骨灰根本不是我想象中的细碎粉末,而是一片片的碎骨头。记得那天给我二叔入殓时还看到不少头盖骨的碎片。”
听我说完这番话,他们两个的表情显得不太自然,屋子里的气氛忽然有一些尴尬。
大康清了清嗓子说:“眼镜,我们是不是勾起你的伤心事了?真不好意思。”
一听他说这话,我摆摆手:“其实没事儿,毕竟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而且我跟我二叔也谈不上很亲近,所以还好。”
我刚刚说完,上铺的鸡脖就掀起被子向我们探出头来,表情有点烦躁,要在平时他这会儿早就该睡着了。
“不是!你们大晚上的聊这个不害怕吗?一会儿还睡不睡觉了?”他显然是一直在听我们聊天,没有睡着。
“你别管,我们聊得正开心呢。”大康说。
“再说本来也没什么可怕的,傻脖子,你这胆子也太小了吧。”阿昌向上伸着脑袋,笑着说。
“懒得理你们。”说罢鸡脖又一次把被子蒙到脑袋上,向右侧过身去。似乎在用行动跟我们三个划清界限。
我也被这种气氛所感染,一下子来了兴致。心想着来个“顺水推舟”想必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我决定这次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暂不顾鸡脖的“死活”了。
况且钟表的指针正好爬到12点,时间也刚刚好。
“咱们要不一起讲鬼故事吧,上次讲鬼故事都是上个学期的事儿了。”我提议。
“好好,这个主意不错。”大康附和着。
“我记得上次讲完之后就吓的鸡脖不敢上厕所。”阿昌回想起鸡脖上次的窘态,笑的合不拢嘴。
一听到我的这个主意,鸡脖翻身把自己的枕头盖在了脑袋上,还小声的嘟囔了一句。虽然听的不太清楚,但是我确定他说的是:“这帮孙子。”
“那我先去把灯关了。”
我站起身来,快步关上了宿舍的灯。瞬间宿舍就陷入沉沉的黑暗里,我的眼睛还有点不适应,两眼一码黑,啥也瞅不清。
这时上铺亮起了莹莹的幽光,大康把他的折叠台灯抵下来,我接过来放到中间的桌子上。
“我说你台灯充电还不充满了,你看这光半亮不亮的,看着还挺慎人的。”
“不是你非要讲鬼故事吗?怎么?害怕了?”阿昌拍着我的肩膀说。
“没,谁怕谁呀,我就陈述一下客观事实。”
大康从上铺爬下来,坐到我的床上。我们三个围着灯光,周遭是蒙蒙的黑色,这微弱的光线,反而衬得房间里更加昏暗。
我们三个就像等待着吹灭生日蜡烛一样,围坐在一起,沉默了好一会儿。
此时此刻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又开始在我的心中蔓延。我摸摸额头驱赶走了这种诡异的感觉,把精力重新集中到这里。
“那么咱们谁先开始?”我首先打破沉寂。
(二)大康的故事
我老家是在西北的大山里,俗话说山北水南为阴,山南水北为阳,我们村子就建在山的北麓。原来常听村里的老人说,日落西山之后切不能到村子外的野地里去,否则有可能碰见不干净的东西。
这大山里的夜晚和城市是大不相同的。城市里照明的东西多,人也密集,夜晚其实明亮得很,也根本谈不上恐怖。山村就不一样了,我们那边的夜晚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那怕是在村子里面,也只有各家的窗子里才能透出微弱的灯火。
记得我上小学那会儿,每天都得赶十几里山路去上学。夏天倒是还好说,可是冬天黑得早,有时候走着走着天色就完全黑下来了。那会儿我年纪还小,跟同村的几个玩伴一起拎着个强光手电照着回家,其实也没觉着害怕。反到是现在回忆起来,心里毛毛的。
上次回家,我听说在上学必经之路旁的歪脖树上吊死了一个人。村里的孩子们每天放学路过哪儿,总会觉着有人在暗处盯着自己,现在都绕远走另一条路回家。唉,也真是苦了这帮孩子们了,村里的娃娃求学就是不容易。
避着这些晦气事,倒不是因为我们那边的人迷信。只是大伙都觉着农村里面阴气重,躲着点不干净的东西,没什么害处。
这个故事也是从我娘嘴里听来的。
当年抗战的时候,八路军曾经和来我们村扫荡的鬼子打过一仗,虽然谈不上什么大仗吧,但也是几十条人命。这场仗打完之后,我们村子里的人就把鬼子的尸体都埋在后山的荒地,那地方就成了一片乱葬岗。
可能是因为尸体腐烂养分充足的缘故吧,那片乱坟岗的野草长得又高又密还开出不少野花,那地方就慢慢成了一片荒草地。后来年岁久了,大部分人也都忘了那地方曾是乱葬岗,所以村里的孩子们都喜欢去那里玩。
原来我们村的后身有个姓胡的老汗开了一片瓜田,他也不为挣钱,就每天守着那片瓜地,自己图个开心。他在瓜地边上支了个棚,成天就在那里呆着,一般会等到太阳落山才会收工回家。
村里还有个叫秋生的男孩,这娃子不合群,总是独来独往的。村里的孩子们都觉着他脾气怪,也不爱带他一起玩。
出事的那天,看瓜的胡老汉中午正巧看到了秋生,还请他啃了一角西瓜。那娃子一抹嘴,拍拍屁股就走了,说是要到后山的荒草地去玩儿。刘老汉本来也没太往心里去,这一下午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直到太阳落山的时候。
胡老汉正准备回家吃饭时,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想起秋生这孩子一直没回来。他的瓜田正好是从后山回村的必经之地。他整个下午都守在那里,也没打盹儿。如果秋生这孩子回村了,自己不可能瞅不见。
他心里就暗暗有点担心这孩子,二话不说就提着手电奔了后山,这会儿天色还没有完全黑下来。
顺着山里的小道,又爬了几个缓坡,胡老汉就到了孩子们平常玩的荒地上。他踏着足有小腿高的草,围着这地方转了好几个来回,叫着秋生的名字也没有人答应。他还去旁边的小树林找了一圈,也没发现人影。他转念想可能人家孩子早就回家了,自己老眼昏花没看见。于是他就决定回村子里去,边走边叨叨自己“咸吃萝卜淡操心”,这会儿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打着手电往回走,在荒草地里没走出几步,胡老汉就觉着自己踩着一个软塌塌的东西。他惊叫一声,赶紧颤颤巍巍的把光往自己脚底下打。仔细一看,发现自己脚底下趴着一个孩子,脸陷在泥巴里一动不动,看穿着打扮好像是秋生。
刘老汉感觉自己的脑子里一下子炸开了锅,倒抽了一口凉气。他慌张地用手电照了照周围,这会儿要是出来个人,绝对能把他这把老骨头吓散架。他吞吞口水,弯下腰给那孩子翻了个儿,一看脸还真是秋生。
只见这孩子面色铁青,眼睛半开着眼珠却不动,嘴里全是泥巴。刘老汉伸出手指试了试秋生的鼻子,一摸是温的!还有气儿!他赶紧用手抠出秋生嘴里的泥巴,一边抠一边大声叫秋生的名字,但是这孩子一直都没有反应。
他觉着这此地不宜久留,后脊背嗖嗖的往外冒冷风。刘老汉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背起秋生撒丫子就往村里跑,路上还跌了个大跟头。到了村口就哇哇的喊着:“快来人呐!有娃子出事儿了!”听我娘说,那声音就跟鬼嚎一样。
后来秋生那娃发高烧,烧了三天三夜,家里人一度都准备料理后事了。不过这孩子命大,最后愣是挺了过来。对了,还有个细节。就是那孩子被救回来之后,家人给他擦洗身体时,发现他肚子上被人用刀剜去一块肉。
等秋生身体好转之后,村里的人都觉得这事情蹊跷,就问这娃子那天在荒草地遇见了什么。
秋生就说,他当时一个人在荒草地玩。忽然间身背后出来一个穿土黄色衣服的人,手里还端着把枪。秋生也挺纳闷,因为这人凑得那么近,连个脚步声都没有。那人用奇怪的口音问秋生,能不能带他离开这片荒草地?还递给秋生一块糖,秋生接过糖来放到嘴里,笑着便答应了。这片荒草地按说也没有多大地方,但是这次无论秋生怎么带路好像都走不到尽头似的,他跟那个怪人就一直在原地打转。最后那个怪人终于不耐烦了,面容狰狞,恐怖得让秋生无法形容。他一下把枪头的刺刀扎到秋生的肚子上,秋生当时便昏了过去,后面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这孩子说着说着,就放声哭了起来。
听秋生讲完,村子里的人立刻回想起了当年抗战时的旧事,都觉得这事儿蹊跷的紧。
后来村支书带着一帮小伙子,叫上刘老汉指出当初发现秋生的地方,二话不说就往地底下挖,还真就挖出了一副穿着鬼子衣服的白骨。最邪门儿的是,那骨头架子的手里还攥着一块发烂的人肉。
有了这个发现后,村支书就赶紧带着大伙挖出了当年埋的所有尸首,一把火烧了整个荒草地。打这以后,大人们就从来不让我们到后山的那个地方玩,说是怕被鬼子的冤魂捉了去。
“我去,还真够邪门的,听得我一身的冷汗。”我说。
“估计这是你们村的老人不叫你们去后山玩,编出来吓唬你们的。”阿昌摸摸下巴。
“反正这也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小时候听完这个故事可是给我吓得不轻,那时候我一看抗日的电视剧心里就有点发怵。”大康举起杯子,猛灌了一大口水。
“合着‘手撕鬼子’对你来说是恐怖片儿呀!”我笑着说。
“就别拿我开心了,下一个谁来?”
“我来。”阿昌自告奋勇。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