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中,关于唢呐的印象是伴随着恐怖色彩的。村里面一般是谁家有人去世了,才会请人来唢呐,办喜事则很少吹唢呐。
我还是幼儿的时候,亲眼看见过一次人的尸体,逝者是我们家族里的一位老太太,死后尸体摆放在宾客来来往往的大门口前,被祭拜几天才装入棺材。入了棺材后,还得在院子停放一个星期才下葬。那一个星期,唢呐锣鼓终日吹奏,夜夜哀嚎,唢呐的响声洪亮而又悲凉,像是夜里的守灵鸟。夜里听到唢呐的响声,害怕得不敢去上厕所。
《百鸟朝凤》里的崔三爷,在挑选接班人时说了一句话:要把唢呐吹到骨头里的人才有资格当接班人,把唢呐吹到骨头里的人才会把唢呐传承下去。他看见了游天明流的那滴眼泪才同意收他为徒。唢呐是吹给自己听,不是吹给别人听的,文化需要传承,传统的技艺不该只被当作一种谋生手段。当崔三爷打开他那个布满灰尘的宝箱时,晾出来的全是几百年前的唢呐瑰宝。大多数坐在电影院里的观众心里都会闪过这样的想法:这些古董,随便那个拿去卖,也值上几十百把万吧!还吹什么唢呐啊,这些东西拿去卖了,值你吹上几辈子的唢呐!我想这大概是我们传统文化逐渐走向消亡的原因吧!
酒还热吗? 那就开始讲故事吧!
我的大学室友来自五湖四海,都是来自农村,我才有机会见识到不同地区的村庄文化,奇怪的是我对中国村庄文化尤其感兴趣。
故事的主角叫马泽山,来自贵州偏远农村,家徒四壁,布衣族,他睡我的上铺。
我的大学宿舍像是个荒山野岭的山洞,里面住着的是各路妖魔鬼怪。刚上大学那半年我没少受折磨,我每天的睡眠时间不需要太多,一天有五六个小时就够了,不过我对睡眠环境要求非常高,需要绝对安静的环境他才能入睡,只要有一点细微的杂音我都睡不着,像只警惕性极高的猎豹,细微的响声我立马就醒过来,这可把我害苦了,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才慢慢的适应过来。
晚上熄灯后的我的宿舍就像个动物园,打鼾、说梦话、打嗝、磨牙、放屁,热闹非凡。最可恶的是睡在唐英上铺的钱志勇,他的鼾声可谓惊天地泣鬼神,无敌巨响!他的睡眠质量非常高,一躺下就入睡,一入睡就开始打鼾,舍友们半夜上厕所隔着八个宿舍都能听到他的鼾声,他的鼾声就像乡下的拖拉机,有上坡也有下坡,还有特别陡的斜坡,油门加到最大都爬不上去马上就要熄火的那种感觉,听着的人都感觉十分难受,像是马上就要窒息了。高帅的鼾声相对斯文一些,“呼噜……呼噜……”像猪圈里面刚吃饱的小猪仔,但他比钱志勇多一项才艺,就是爱磨牙,像吃沙爹豆似的把牙齿磨的嘎嘎作响。肖博宇不打鼾也不磨牙,不过他老爱说梦话,说着说着就嘻嘻哈哈的笑了出来。
最恐怖是睡我上铺的马泽山,像动物世界里受了惊吓的黑猩猩。深更半夜所有人都在熟睡中,就像是被鬼压床了,马泽山突然发出惊恐的呻吟,“啊……嗯……”如同精神病人惊慌恐怖的乱叫,声音很大,邻居的几个宿舍都能听见,好像被人追杀惨死前发出悲惨的申吟。
刚开始那几次室友都被吓到了,真担心他会不会是那种梦中杀人变态杀人狂。这种情况经常发身,马泽山隔三差五的做噩梦把室友吓醒,大学四年没有断过,但他始终不愿说出做了什么噩梦。
其实马泽山真是个苦命的孩子,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面相有点吓人,鼻梁上有一道疤痕,眼睛一大一小,瘦如材骨,皮肤黝黑。他出生在一个贵州农村极度贫困的家庭,家徒四壁没什么收入,家里人口众多,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还有一个正在读高中的妹妹,能读上大学实属万幸。按照他的说法,他的父亲能做的只有送他进大学,以后就让他自生自灭了,学费考助学贷款,生活费就靠着奖学金、助学金、学校安排的勤工俭学来支撑。大哥大专毕业就失踪了没有了联系,只有刚参加工作的大姐偶尔给他寄点生活费,姐姐还要供养正在读高中的妹妹,十分艰苦。
马泽山的生活节约到了极限,进食堂吃饭只打最便宜的饭菜,就连洗发水沐浴露都不舍得买,洗头洗澡居然用的是宿舍集资产买的洗衣粉,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马泽山的老家农村还很落后,十分迷信,很多奇怪分风俗,他经常将讲一些他们村里发生的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故事,吓的室友们半夜不敢上厕所。
在大学里除了读书学上课之外,还应该学点别的,例如培养些才艺什么的,这是一种潮流。
夕阳下的旁晚,饭饱酒足后的同学们走出食堂,开始筹划晚上的娱乐活动。在操场上、草地上打打闹闹、载歌载舞,南湖园和情人坡到处都是约会的小情侣。唐英、高帅约了刘敏和王丽颖在体育馆打羽毛球,钱志勇奇迹般的上课去了,肖博说又去找他们老乡。
那天傍晚,我搂着吉他在隔壁宿舍跟人练习扫弦,琴友给示范了几篇之后,我终于找到了点感觉。正练得酣畅,此时,突然不知从哪个宿舍传来悠长而洪亮乐器的声,具体是什么乐器我一时想不起来,但肯定是一种很熟悉的乐器。
我们抱着吉他的一伙人被这极度不和谐乐器声打断了,停下手中的活竖起耳朵倾听到底这是什么乐器,声音竟然如此洪亮,如此具有穿透力,如此这般的令人震撼。出于好奇,我放下吉他,跟着声音寻找来源,来源居然就是我自己的宿舍。此刻,我看到了音乐史上最伟大的一幕:马泽山正鼓着腮帮子憋着劲吹着大唢呐!
顿时我就傻眼了:“我的天哪!这是拍西游记呢?” 实在没忍住,我捂着肚子前俯后仰、开怀大笑。“马泽山,你他妈真是绝了!大学宿舍里吹唢呐!你这才艺绝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你开创了新的历史啊……你知道吗?在农村……死人了才吹着东西的”,我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马泽山满脸尴尬、一脸无辜的看着无情的取笑着他的人,心中纳闷:真是奇了怪了,不就是吹个唢呐嘛,有那么好笑吗?在他们村里逢年过节都是吹这个的呀!怎么在大学宿舍里吹唢呐就成为同学们眼里的妖怪了呢?
“等等,等等,你别停!你接着吹!我不能独自欣赏这么精彩好戏,我得叫室友们都回来,你接着演奏。”说着我就拿起电话通知大家来看戏。
马泽山有个强烈的愿望,他要在大学里谈一次恋爱。在大学里学点才艺、玩点乐器装文艺是一种潮流。其实马泽山也是有前卫意识,他知道不能落后在潮流之外。周围的同学们都忙着玩吉他、吹长笛、跳街舞,他马泽山要是再不努努力,没人高又没人帅,再没点才艺特长,想要在大学里面想找个女朋友的计划就要泡汤了。
我们宿舍的女生缘特别好,三天两头有女生来我们宿舍玩,可没有一个女生是来找马泽上的,唯独他马泽山无人问津,女上看见他都绕着走。
思来想去,马泽山决定要做点什么来改变一下现状,又思来想去他决定像舍友那样学个什么乐器。但是学点什么好呢?他绞尽脑汁,终于想到老家农村,每逢重要的节日能歌善舞的布衣族人都会用歌舞来庆祝,村里面的妇女和没有出嫁的姑娘负责唱歌跳舞,男人们则敲锣打鼓负责揍乐,其中就有不少乐器,锣、鼓、二胡还有唢呐。选哪个乐器好呢?总不能在宿舍里敲锣打鼓吧,先把锣和鼓给排除了,就剩二胡和唢呐,综合权衡他最后决定了选择唢呐。万万没想到自己千挑万选挑出来的乐器会遭到室友们如此强烈的嘲笑,到底是他不理解这个时代还是这个时代不理解他。
故事节选自我的小说《大学肆年》
故事里的马泽山直到大学毕业都没有找到女朋友,他的愿望落空了。他那把花了一个月生活费买来的唢呐,就只吹过那一次。遭到室友们的嘲笑之后,他就把唢呐包了起来藏在箱底,此后再也没有拿出来过。直到毕业找工作时,他入职体检被查出严重肾结石,肾壁膜几乎要被结石胀裂,医生建议切除左肾,迫切需要做手术。
为了拼凑手术费,马泽山叫我把他箱底里那只唢呐拿去跳蚤市场(应届生离校前的一个临时二手市场)卖了,我那把吉他也在跳蚤市场上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