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郭孝和并没有意识到,自当年一气之下离开石头巷,已恍然过去了八年。
小镇上,开阔而崭新的街道,道路两旁整洁而洋气的建筑,无一不向郭孝和嘲笑道:“你还是当年那一事无成的你,可你的家乡却早已不再是当年那落后的乡镇了。”
黯然伫立在巷口,郭孝和微微有些失神,斜阳的余晖悄悄洒落在侧脸上,那面孔仍旧年轻,可是却多了几分沧桑。
他确实已长大了,只是还不够成熟。
双脚踩在故乡的土地上,童年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他似乎仍是当年那个长不大的孩子。
他讨厌这种感觉,正如他讨厌自己庸碌无为的生活,这次若不是因为家中拆迁遇上的麻烦,他可绝不会回来。
这般想来,郭孝和挺了挺身躯,神情之中颇有几分自负,可是眼前蓦地浮现出双亲斑驳的头发,眼角竟不由自主地湿润了。
亦或许,他早便在等着这个机会,可以怀抱着他那可笑的自尊,重新踏上这片令他魂牵梦萦的土地吧。
脑海中思绪纷繁,忽然被一阵“轰隆隆”的响声打断,当郭孝和回过神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涌现出诸多身影。
几辆挖掘机沿着街道,相继向巷口驶来,邻里街坊霎时间皆涌上了道旁,比肩观望。
夏日的天气甚是闷热。随着那硕大的机器的缓缓逼近,一股泥土与汗液混杂的气味隐约飘来,郭孝和不禁皱起了眉头。
(二)
拆迁进程本即坎坷,本地居民多有不愿,或是因补偿方案而不满,亦或是有着其他杂七杂八的原因,总之当拆迁进行到石头巷之时,便不得已停了下来。
郭孝和这两日耳闻邻里议论,倒是明白了几分,这次停下施工主要还是因为石头巷中一名老住户,附近的住家都称她做“余奶奶”,这称呼大家已经叫了好久,久到已经忘了她的真实名姓。
郭孝和自然知道这位余奶奶。在他幼年尚不懂事的时候,便已见着了这位余奶奶老态龙钟的模样,那一年余奶奶年纪不过六十左右,却已是满头银丝,身子佝偻,很是虚弱。
余奶奶早年丧夫,膝下无儿无女,独自生活了多年,郭孝和虽在石头巷生活了许久,但于这位老人倒也不甚了解,脑中不过仅余些许零零散散的印象。
这位老人素来和善,平时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便是与人大声争辩,亦从未有过,不知这次又怎会身处这风口浪尖,落得一个“钉子户”的名头。
郭孝和一问才知,余奶奶早已同意将房子拆除,此次突然倔强地加以阻挠,全是因为屋外那一棵月桂树。
纵是施工队百般承诺会小心将这颗树迁至别处,老人却始终是充耳不闻,只是痴痴地守在树下,往复之间,已有月余。
施工队倒也并非善茬,几次三番欲要暗地里使些门道,然而余奶奶乃是一位孤弱老人,内有邻里悉心照看,外有媒体虎视眈眈,是以这些日子里倒也未发生太大波折。
但此事终究拖不了多久。
(三)
听说市委书记秘书因为这事特地来了石头巷。是以一见着挖掘机车相继就位,附近的居民便齐齐涌上了街道。
“来了来了!”不知是谁嚷了一声,四周的人群顿时便沸腾了起来,起伏的人影中隐约可以看见一辆黑色轿车缓缓驶来。
郭孝和不堪拥挤,于是便缓缓退了出来。
车子并没有在石头巷外停下,而是继续向前开走了。
“这罗秘书呀,肯定是去找崔老板了。”
“崔老板?余奶奶的事,他去找崔老板干什么?”
“这崔老板可是个有手段的人,你不会不知道吧?余奶奶这事可不好办,那可是遭人骂的活儿,罗秘书找上崔老板,搞不好还真能偷偷把这事给了了。”
“你就吹吧你。”
……
身边的人不住地讨论着不知从何处听来的小道消息,郭孝和稍一回首,便瞧见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光赤着上身,摇着一把蒲扇,晃晃悠悠地加入了其中。
无心掺和在人堆里,郭孝和当下转身走进了巷中,但脑中却不住回荡着三字,“崔老板”。
(四)
崔老板是个怪人,说他怪,其实只是因为郭孝和不了解。
郭孝和对这位崔老板还是有着几分印象,在他还和小伙伴在街头巷尾追逐打闹的时候,崔老板已经被称作崔老板了。
崔老板其实并不算是个老板,小镇中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大有人在,比崔老板有钱的人更是两只手也数不过来。
可是,他仍是这镇上最有名的一个老板,并非因为他事业有成、金银满钵,只因镇中的居民交相传颂。
没有任何事能难得了的人,便是这位崔老板。
虽然已经过去多年,虽然已经长大,可是此时重又听见“崔老板”三个字,郭孝和的心里仍旧还是油然升起一缕敬畏之情。
这感觉令他颇为气恼。
他是一个大学生,在外闯荡了多年,虽非年轻有为,但也是见多识广,较这些小镇老板已不知是强了多少倍。郭孝和暗忖着,不由得颇为自傲,然而稍一转念,却又毫无底气。
(五)
“你回来了。”
郭孝和左右张望着,见左右再无人影,这才确定面前的中年男人是在和自己说话。
匀称的身材,温和的面容,浅浅的微笑,淡淡的语调,眼前的中年男人一身米白色麻布短衫,修身的灰色长裤整洁而不见褶皱,一头精干的短发很是精神,可是两只眼眸却颇有几分深邃莫测之感。
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番,郭孝和确信与他毫不相识,可是对方那一副无比相熟的模样,又着实令郭孝和万般不解。
中年男人身后还跟着一个人,个头较他矮了几分,西装革履,微凸着肚子,倒似随时要将那身衣衫撑得爆开。
二人来到月桂树前,相继停下了脚步,西装男人瞥了郭孝和一眼,冷冷地说道:“小伙子,我们有事要谈,请你回避一下?”
西装男人话语倒颇为客气,可是语调生硬,倒是叫郭孝和大为不爽。这石头巷乃是公家的地方,他郭孝和凭什么就得回避?郭孝和面上有些泛红,支支吾吾正要反驳,却忽听那布衣男人淡淡地说了一声:“就让他待在这吧,你不用介意,只管说便是了。”
(六)
在旁听得二人一番交谈,郭孝和立即便知晓了二人的身份。
这布衣男人就是传闻中的崔老板,而这西装男人,正是市委罗秘书。
郭孝和心头微微有些发怵,可是生怕有所动静,惊扰了二人交谈,一时间倒是不敢撤走,只得硬着头皮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候着。
“这事,难办。”崔老板微微皱着眉头。
罗秘书却大为不解:“这事倒也不答,竟能难住你?”
崔老板摇了摇头,说道:“难办,并不是办不了,只是我不想做。”
“崔先生,这事其实也是为了这老人家好。”罗秘书叹了一口气,望着月桂树后黑漆漆的窗户,缓缓说道,“这可是上头的安排,不可能为了这一个老太太破例。照理说这次的安置条件也不差,可这老人家就因为一棵树执意不肯妥协,这可着实是说不过去呀。”
“这棵树……”崔老板伸出右手,食指微曲着,温柔地抚过那翠嫩的树叶。此时已过了开花的季节,可是仿佛犹可闻得丝缕浓郁的花香。
“这棵树对她的意义可不一般。你们拆掉的这些老屋旧宅,对这些扎根数十年的老人来说,可不仅仅是几片砖瓦这么简单。”
“这我自然知道,几十年的老宅,感情总是有的,不过你看,这一片老人也着实有不少,可却再找不到这么蛮不讲理的。”
西装男人皱着眉头,神情急切,额头上布满了汗珠,油亮的头发垂下了几缕,贴在了脑门前。
崔老板却沉默不语。
片刻后,崔老板忽地淡淡说了一句:“明天早上你便可带人来了。”
“那这事,你肯出手帮忙咯?”西装男人眉头舒展,展颜而笑。
崔老板收回了右手,缓缓点了点头。
(七)
罗秘书欢欣离去,崔老板却留在了石头巷中。
“明天早上?”郭孝和一直在旁听着,这时才悄声问了一句:“你打算做什么?”
“我并不打算做什么。”崔老板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瞧着树后的那一间小屋。
天早便黑了,巷子里的路灯不时闪烁着,昏黄的灯光洒落在无尽的幽暗中,映照着中年男人清瘦的背影。
郭孝和着实搞不明白,当下皱着眉头问道:“那你为什么让他明天早上来?”
“因为等到明天早上,这事便解决了。”
“我不明白。”
中年男人沉默了少些时候,这才转过了身来,凝望着郭孝和,淡淡问道:“想不想听个故事?”
郭孝和尚未回过神来,中年男人也不待其接话,当下就缓缓说道:“余家小妹年轻时可是个美人,只是却很不巧,爱上了一个穷小子。”
“余家小妹?”郭孝和怔了一怔,又问道,“你是说余奶奶?”
中年男人点了点头,接着说道:“那穷小子是个孤儿,虽然品行不错,但过得很是穷苦,自觉配不上这余家小姐,但是感情这回事,却谈不上配与不配。这穷小子很有骨气,本不肯入赘,但为了与余家小姐在一起,也应了这要求,但余家原本就不愿接受这门亲事,诸多条件只为了令这穷小子望而却步。应了这个条件,自然还有其他刁难。后来,无奈之下,穷小子便孤身离开了小镇,打算闯荡出一番名堂再回来迎娶他心爱的姑娘。这棵月桂树,便是他离开时种下的。”
语声戛然而止,中年男人转过了身,静静瞧着月桂树。郭孝和听得入神,正要追问时,中年男人已接着说道:“可是很不巧,没过几年,国家便一片动乱,余家受到迫害,家财被抢夺一空,族内长辈被逼迫而死。那穷小子这些年其实多有偷偷回来,但是却一直躲着不敢现身,这时候则再不能缩首不见,于是便拼尽全力将余家小姐救了出来,但自己却被带走了。”
中年男人轻轻叹了一声,说道:“那穷小子告诉余家小姐,他一定会回来接她,余家小姐便守在这棵他亲手栽下的月桂树前等着,一等,便是五十年。”
“他没能回来……”郭孝和听得真切,却犹自喃喃念叨着。
“所以她可以不要这间屋子,却……不能丢了这棵月桂树……”郭孝和喃喃念着。
“可我还是不明白,你说明天早上事情便解决了,又是什么意思?”郭孝和倒是始终没有忘了这茬,但中年男人却似有些倦了,不愿应答,而是返身向着巷子口走去。
“你等等!”郭孝和低呼着追上前去。
中年男人款步而行,近在身前咫尺,可是郭孝和却始终追之不上,须臾间男人便走出了街口,郭孝和也是不慢,紧接着便冲了出去。
可是,中年男人却倏地消失不见,郭孝和心生慌乱,左右张望,只见街道上已是空无一人。
身后巷子内的昏黄路灯闪烁个不停,郭孝和后背上不由得蹿起一丝凉意。
(八)
“啊!”一声尖叫,郭孝和猛地坐起身来,满头大汗,淋漓直下。屋门猛地被推开,郭母快步来到床前,打量了郭孝和一番,这才舒了一口气,问道:“儿子,你做噩梦啦?”
“噩梦?”郭孝和缓了好一阵方才回过身来,窗外的晨光格外灿烂,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
“妈,昨晚我怎么回来的?”郭孝和急切地问道,眼皮跳个不停。
“你昨天天一黑就回来了,早早就睡下了呀。怎么了儿子?”
“看来真是个噩梦……”郭孝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绪渐渐平复,忽地只觉入鼻一股香烛的味道,便惑然问道:“妈,这什么味儿?”
郭母低头闻了一闻,“哦”了一声,叹了一叹,说道:“哎,芳芳家隔壁住着的那个余奶奶你还记得吗?”
郭孝和惊了一惊,心中涌起一丝异样感觉,急问道:“余奶奶怎么了?”
郭母摇了摇头,叹道:“老人家一个人生活也是不容易,这不,早上刚被人发现,应该是昨天夜里就去世了,大家伙儿正帮着办这后事呢。”
郭母话音未落,郭孝和已然拖着睡衣冲了出去。
(九)
果不其然,月桂树前伫立着一道身影,岂不正是那崔老板?
郭孝和怒气冲冲地奔了过去,站在中年男人身前,横眉紧盯着那熟悉的面孔,冷冷说道:“你说过,明天早上事情便解决了,就是这个意思,对吗?”
“你是?”中年男人一脸迷茫,不由得上下打量着郭孝和。
见着中年男人浑然不觉的模样,想起今早蓦然惊醒的情景,郭孝和竟有些语塞。但昨夜的情形何等真切,郭孝和右手在头上疯狂地挠着,蓦地低声大吼,惊得周遭众人皆为之一跳。
“一定是你!一定是你捣得鬼!”郭孝和死死盯着中年男人满是无辜的面孔,厉声喝道。
郭母此时已经追到了郭孝和身旁,一面拉过有些疯癫的儿子,一面朝着中年男人道着歉:“崔老板,孩子不懂事,你不要见怪啊。”
中年男人朝着郭母微微一笑,似并不介意,也不再纠缠,转身便离了开去。
郭孝和却犹是不依不挠,挣脱开母亲的双手,继续追了上去。
中年男人转身消失在巷口,郭孝和追至,却顿了一顿,这情景,何等熟悉……
(十)
“怎么?这就不敢追了?”巷外传来浅浅一笑,郭孝和闻言一怒,当下快步冲了出去。
崔老板正站在街心,静静地瞧着郭孝和。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知道那一切都是真的。”郭孝和喘着气,说道。
“当然。”中年男人淡淡笑了一笑,说道,“我从来不会胡乱编些故事。”
郭孝和说得当然不是昨夜听到的故事,中年男人显然也知道,但偏偏就是答非所问。
“好,这事我暂且不管。”郭孝和只得妥协,但另有一事他不得不问清楚:“她的死到底和你有没有关系?”
中年男人颇有些无奈,摇了摇头,说道:“昨天晚上我说得可是够明白了。”
“你几时说过?”郭孝和无比焦躁,皱眉低吼。但忽然之间,郭孝和身子怔了一怔,半晌之后,这才喃喃念道:“他说过,他会回来接她……他会回来接她……”
郭孝和后背顿时被汗水浸湿。
圆睁着两只眼睛,郭孝和颤抖着问道:“他……昨夜……来过?”问题方一出口,郭孝和便觉得此话愚蠢无比,可是中年男人的回答却叫他惊骇不已。
“你追出来的时候没见着他么?我以为你已经与他见过面了。”中年男人撇了撇嘴,颇有些无奈,“也好,若是未曾见过面,对你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我才不会信你这些鬼话!”郭孝和脑中纷乱无比,实在是想不透,也信不过,当下怒吼道。
中年男人无奈一笑:“我给过你机会忘记这一切,你本可以不认识我。”
确实,刚才是自己一直纠缠不休。郭孝和竟无言以对。
(十一)
“可是,这也太过巧合?你说是明日,便是明日……”
“孩子,我想你还是没弄明白。因为正是明日,所以我才会说是明日……”
“我不明白……”
“孩子,有些事不管何时发生,你都只会当做巧合,其实,这一切都是极其自然,该发生的时候,他便就这般发生了,如此而已。”
“我不明白……”
中年男人浅浅笑了一笑,说道:“你回去自己好好想想吧,或者,便将这事忘了也好……若是实在想弄明白,那,就来清水居找我吧。”
便在郭孝和锁眉思索之时,中年男人已然转过身,飘然而去。
(十二)
折返回石头巷中,郭孝和来到月桂树前,中年男人那一番话语仍旧在脑中盘旋个不停。
郭孝和伸手拨弄着月桂树那油亮的叶子,蓦地,却见得层层翠绿间隐约现出一抹绿白色。
虽早已过了花期,可是月桂树中却犹藏了两束小花,郭孝和暗暗称奇,伸手拨开枝叶,正要瞧个真切,却忽见得两只绿白色的小蝶扑扇着翅膀蹿了出来,一眨眼,便即去得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