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学研究热现象。在古代,人们倾向于用假设的实体来解释物性,热现象对应“热素”这个假想的实体。热学发展的第一个关键就是如何突破热素说。是哪些实验导致热素说的瓦解,又是哪些概念替代热素成为解释热现象的基石。
假设实体来解释物性的例子不少,很多在今天看来也是“成功”的。比如物质是由原子/分子构成的,原子/分子的结构使物质具有特定的宏观性质。比如光现象我们是通过假设光子来解释的,电现象我们是通过假设电子来解释的。
通过假设实体来解释物性是直观的,比如我们假想很小很圆的原子会导致柔滑的口感和甜甜的味道,而尖尖刺刺的原子会导致涩涩的味道等等。
这种解释粗糙,但符合人的直觉,即人在日常生活中获得、培养出的直觉。
同时它暗合了人的一种心理需求,即人需要解释,需要理解,即便没什么直接的用处,仅仅是一种具有解释力的说法,也可安定人的心神。
在某些例子里,这种解释可以很精妙,比如我们可以假设在我们的感官中存在着某种受体,它由几个原子构成,成为特定的几何构形,这个几何构形正好和比如光的实体,或味道的实体相合,这样就能解释种种感觉了。
现在对这种质朴的自然观做一简要讨论:首先它以假设的实体为核心,这个假设的实体谁也没见过,但它作用的机制与我们的日常经验符合,并且这个日常经验在古代主要是机械的、静态的。
(i)相对于静态过程,人对动态过程无法直接把握,比如我们能很好地定位位置,但对速度的把握就是定性的、粗线条的。而且我们对动态的理解是借助静态的,比如我们越是要理解奔跑的马,我们就越是想知道在某一瞬间马的姿态,用高速摄像机,但高速摄像机在瞬间捕捉到的图像,恰恰是静态的,可以看到马清晰的轮廓和外形,否则我们就认为我们没能把握马的运动。
(ii)人的日常经验主要是关于静力学的,实际上古代的种种机械装置都是以静力学为基础的。
(iii)研究运动,形成关于运动的概念,比如时间、空间、变化等,远比静力学中的概念——主要是几何的——要困难。
用现代的语言说,几何学远比微积分要直观、容易。(当然这也可能是一种假象)
在我们的日常经验里,热现象、光学现象、电学现象与机械现象是属于不同类的,假如我们要研究热现象,我们应如何研究?一种途径当然是描述我们的主观感觉。这个时候我们也许会说热流,暖流,流进/流出,我们的身体。
这样一种语言就暗示我们“热就好像水一样,是一种实体”,它的积累导致温度的上升(或我们觉得舒适、暖和、乃至热死了),它的匮乏则导致温度的下降(或我们觉得凉爽、寒冷、冻僵麻木了)。
我们需要解释的是某种感官感觉,我们的途径是假设实体,一种对此种感觉负责的实体。
这个假设的实体,按照元素说是“水气土火”,按照原子说,是种种原子,这里原子就是假设实体的最小单位!
于是:光有光的原子,热有热的原子,电有电的原子……
按照这个思路推进下去,需要假设的实体太多了,如此啰嗦我们不喜欢。很自然地,我们会设想其实真正需要假设的实体并不多,很多看上去不同的现象其实是可以通过相同实体来解释的,比如今天我们说到热现象,会说热是分子/原子的无规则运动。热的实体是多余的假设。
为什么要假设一个具有有限大小的原子呢?这和我们的任务有关。
我们的任务是通过假设的实体,来解释物性/现象/感觉。
这里的物性或现象全部与感觉有关,因为对古人而言没有科学仪器,有的只是各种感觉,视觉、听觉,……,也包括心痛、忧伤的感觉。
解释是要有个机制的,这个机制是基于机械的原理,是静态的,是几何构形与几何构形相契合的机制。
像齿轮咬合上齿轮!
这就需要我们假设,
假想的实体——各种原子——具有特定的形相(柏拉图和德谟克利特都在相同的意义下使用“idea”这一概念,即几何意义下的),而感官则有与假想原子相咬合的“受体”,与之对应。
整个身体中的空隙和路径,
这些我们称之为小孔的东西,
也就必定都是不相同的,
在口腔和味觉器官中也一样。
所以有些小孔必定是较小,
有些必定是较大,有些则是三角形,
有些是四方形,有许多是圆形,
还有些则是多种多样的多角形。
因为,按照那些形状不相同的
原初物体的结合和运动的要求,
小孔的形状也必定各各不同,
其间的路径也必定按照
那围住它们的墙壁而不同。
因此,当对一种生物是甜的东西
对其他生物变成了苦的东西的时候,
那必定是因为对于它甜的生物,
是那些最圆滑的粒子已抚爱地
进入了他的味觉感官的小孔。
相反地,对于那在自己口中
觉得甜的东西是酸的生物,
无疑地那粗糙而多钩的粒子
必定已经进入了味官的狭窄的小孔。
是这种静态的、几何的、机械的机制要求我们的原子——这一假想的实体——必须具有有限大小、确定的形状,是物理意义下的不可分(atom),而非数学意义下的不可分,否则它就无法解释柔滑的或涩涩的感觉了。
这种解释与今天的科学很类似,比如统计物理中我们也是假设有个微观机制(粒子的无规则运动),这个微观机制是低于宏观层次的,但我们谁也没办法直接看见粒子的运动(比如像看见被一脚踢飞的足球那样看见),但我们却可由微观机制出发,通过假设粒子间的相互作用,来计算材料的宏观物理属性。
这里电磁相互作用、量子力学、统计力学代替了静态的机械力学,可以定量测量的宏观物理属性代替了人的感官感觉,从“数字到数字”式的运算代替了“从感觉到感觉”的推测。
一个成功的现代科学理论,可定量地预言或解释实验现象,而一个关于实体的理论它谋求的则是听众的认同。
一个成功的现代科学理论,它的功利性用途在于技术,在于扩展人类改变自然的能力,而一个关于实体的理论,它的功利性用途则在于训练口舌,在于说服和被说服,在于伦理和政治。
霍布斯非常惧怕科学概念(比如真空)对伦理和政治说理的入侵,而玻意耳则试图把科学完全从伦理政治事业中分割出来,科学家面对的是冷冰冰的实验仪器和枯燥乏味的数字,他们的写作只针对实验,并欢迎其他科学家重复他们的工作,而不像传统的哲学家那样对论敌进行谩骂和攻击。
早期的哲学家,比如毕达哥拉斯和柏拉图都有很大的抱负,早期的哲学学派或哲学学校也都是政治实体,但从玻意耳开始,科学家——他们自称为实验哲学家——把科学从其他知识中切割出来,他们的野心小了很多,仅限于完成实验、描述实验、和解释实验。
正是这种低调使科学发展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