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想,过去真的滑稽可笑。
前几周去发廊剪头发的时候,再次碰上熟悉的造型师傅。他又似平日般在镜子里和我唠唠家常——问我在学校里的事,吐露自己没有上大学而选择剪头的个中辛劳,又提了提自己争气的妹妹——次次如此。倏尔间才想起,我自己的一个想法实在太过天真了。
到北京去读大学这件事,我似乎没太多想;想到了那个地方有全国最好的资源,头脑一热,外加受到了身边亲友几人的鼓舞,几乎是瞬间下定的决心,然则自己没有作太多的对这个城市的理解。实际上,我相信很多背井离乡的大学生都是如此,对自己想去的地方没有做深入的研究,单只是从他人的口碑和盲目的憧憬下的冲动消费。
现在才想起,如果我真的到了北京,和这位处了四五年的剪头师傅再没有交集,我到哪里去寻找另一个知音啊,三个月,等头发再长出来,又是三个月;万一剪坏了,赔的当然不止是面子,还有时间。
在广州的地铁上,一站,两站,过得多么稀薄。多年以后,我在回想起北京,我会想到什么呢?也许那会是我站在1号线的站台盲道边,呼啸的列车飞驰而过的瞬间,我提着自己斑马色印花的旅箱,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
一号线非常破,轨道上布满了零零星星的垃圾,列车上光线极暗,设施东西都是老的可怜。想起来这是比我还要老迈许多的线路,想起这是通往传媒大学的必经路线,想起这条和我发生了命运般联系的线路,我就无法对它的脏乱差感到多余的嫌弃。 乘坐着这趟廉价,却又愈发拥挤的线路(包括它的中转延线),我去王府井逛了街,去西单看了最新款的买不起的苹果手机,去中关村做了趟伪黄牛,去官庄吃了自助烤肉,去天南门见证了升旗,去团结湖买了敢达模型,去太阳宫参观了央美。这已经不单单是一条公共交通线路了,任何有了如此多年历史的庞然大物,怎么可能只是公交线路呢。除了和我发生的故事,深夜电影散场后的情侣,在角落偷偷亲吻他的宝贝的男孩,试镜失败的外地演员,没有多少收获的车厢里卖艺的乞丐,也许还会有戴着墨镜蒙着面的某娱乐圈人士,想想这么多梦想发生和腐朽后的故事,这么一个庞然大物,它怎么可能只是公交线路。
我记忆力之差,仿佛能和金鱼所媲美。背不出几首完整的古诗词,不知道函数公式有什么作用,号称是某人的铁粉却不记得他(她)的经典作品,甚至经常丢三落四,不记得上一秒我的目的是什么。记忆之于我,像是甜甜圈沾在唇边的白糖,舔舐几番,渣滓不剩。所以我常常故地重游——常常重读经典,常常和一个人探讨过去的回忆,常常回顾看过几次的电影,常常做这种看似绕来绕去的无用功的生活。不知道谁说,我如此恋旧。
故地重游,故书重读,不仅促进着对历史更深一步的解读,更是你对这一件事,爱的深沉。看书“随看随忘”,街上随便找个人问都会有这个迹象;过目不忘还能理解通透,乃是天人所为。一个重要的方法去解决读书不能求甚解,其一是慢读,其二是重读。比起囫囵吞枣,读书之外,我更偏爱慢节奏的生活。刘瑜所说:“是一个人感受的丰富性、而不是发生在他生活中的事件的密度,决定他生活的质地;是一个人的眼睛、而不是他眼前的景色,决定他生活的色彩。”另一个重要方面——重读,在积累知识库的前提下,深度挖掘是一个好习惯。
因而,在读书之外,重读之于记忆,是重新度量所思所想,相比起当时,在另外一个时间和另外一群人再次出现在同一个地方,从深入挖掘的广度和宽度上,都是另外一种体验。
这其中有正面的体验。
重看《一代宗师》,我看到的不仅是新的播放媒介(3D),新的叙述方式,新的剪辑手法,新的叶问(新版本叶问使用了粤语原音),更重要的是,我们见证了王家卫的转变。几年前的褒贬不一,到今天回归观众的视线,重新以一种更加亲民的方式诠释这部巨作,从影片时长的缩减,到叙事的繁复程度,我们看到了王家卫先生讨好民众的一面,回归正轨的一面。当“宫二传”在几年后的今日回归“叶问传”的时候,我相信这会带给所有重温这部电影的人正面的力量。
这其中也有反面的体验。
重回厦门,我所看到的,相对以往有了全新的认识。这时我已经和过去的同学阔别,携着新的伙伴在中山路四处闲晃,在环海大道上骑着自行车飞驰,在偏僻的酒吧里看世界杯,在暗无天日的夜晚走在厦门大学满是涂鸦的隧道里,在空无一人的温泉会所里玩桌上足球机,然则这其中的过程十分愉悦,但我早已找不回当初的感觉。那是青春的苦涩,是还在幼苗阶段的爱情含苞待放的踟蹰,是封闭的心事无处宣泄的烦闷,是年少无知的狂野争吵,是在一片海滩上为错过日出而懊恼的任性嘶吼。再去的时候,我的眼中只剩下被污染的海水与和我无关的人山人海。
每每闭上双眼,我的思维像是重新坐上地铁,坐上游轮,坐上飞机——坐上风,坐上波流,坐上云——在记忆的故地辗转,挖掘那些早已忘记的,回忆那些不够深刻的,这其中我获益良多。
我记忆极差,好在我爱写。对于这个广阔无垠的球状星体,因为写作,我拥有一面白纸,一面自己的小小世界,在这里我的感官仿佛能够无限延展,在我的世界,在我的执掌下,弹指之间,呼吸之瞬,我与被速写者的距离似乎一瞬间被拉近了,我眼睛仿佛能够见微知著,透视人心。多年的书写,使“回忆”成为可能,相对于重读经典,重读自己以前的文章,简直是重新认识自己的过程。带有唾液的手翻过书稿的过程中,我发现原来我还认识这么一个人,还读过这么一本书,有这么些奇形怪状的妙想,有这么些异想天开的妄图……沉没的文明重见天日,从汪洋中悬浮而出的时候,我的心情如同在大街上捡到遗失多年的钱包。
这张会员卡还在啊,我以前身份证上的照片原来这么帅,这张纸币我是买汽水的时候找开的,这个硬币我经常拿来和同桌用来赌博……发现这些埋藏已久的故事,对于一个记忆稀薄的人来说,多么珍贵啊。
突然间回想,我上一个发型师是谁呢,他在哪里呢,为怎么样的人理着头发——那个人会不会也是我这么个多愁善感的人儿,他会不会也去过北京,也在拥挤的地铁里站不住脚跟呢?他会不会也看过我所看过的那些著作?他是否也感受过青春逐渐流失的过程呢?他会不会看过我的文章,为我为数不多的努力投入过默默的支持呢?
说起来,人们的相遇,就是这么一回事。更多的时候,我们不是平白无顾的撞上一个人,而是:回到故地,认识一群新的人,把他们介绍给新的朋友,又在各自的回忆中被提及,被更多的人熟知。
现在想想,过去又不那么滑稽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