姗 姗 来 迟 的 录 取 通 知 书
图文/青青子衿
1980年8月30日中午刚吃过午饭，尽管早过了立秋了，然而天气还是一如既往地炎热，地面上放上一个生鸡蛋，一会儿绝对能被烤熟。淮安市黄码乡顺河大队王庄生产队最前排的一户人家里，传来了激烈的争辩。
“大（苏北方言，大即爸爸），要我说，肯定是老三考砸了。”一向沉稳的老大王宝政沉吟良久，“要不然为什么别人都拿到录取通知书了，就他一个人没拿到？”
听了这话，坐在小桌前的老三王宝艾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直往地下掉。身旁的小黑狗不停地小声叫唤着，仿佛也在为小主人鸣不平。
他回想初二考初三的那场"乡考"，自己发挥得挺好。可现在？
“老大，你这话说的我就不爱听！”看着老三每晚刻苦学习的老二王宝家迅速接过话茬，“可以这么说，我们家老三如果考不上的话，他们班就不会有人考上初三！老三数学老师小东子可以作证！”
那时候上初三不像现在直升，是凭考的，录取率不足50%。
众人把目光投向了身后腼腆的戴着近视眼镜的吕正东，小吕先生皮肤白皙中等个子，由于他近视度数太高，那眼镜就像锅底似的一圈摞着一圈的，王庄孩子背后都叫他眯嘘眼。
眯嘘眼笑着说：“二爹，刚才他二舅说的我完全同意。宝艾的学习真是没说的！从我去年接手他们班数学开始，他的成绩就像坐上了直升飞机。状态越来越好，我和老大都认定这个班只有他将来能够考上‘小中技’！”
“小中技”也就是现在大家所说的小中考，在现在看来考上小中专平常不过了，没成绩随时都能去上。可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那时考上小中技可一点不比现在考上985、211逊色！
“小中技”对于计划经济那个年代的农村孩子来说叫做跳龙门，“跳龙门”的谐音即“跳农门”。考上小中技即意味着户口变为城里户口，更为诱人的是三年学上罢，出来就是旱涝保收的正式工，农村孩子的命运立即被改写。
听着小吕先生对自己的评价，老三腰板渐渐坐直了起来。他回想小吕先生从1979年3月份，打从黄码中心小学回乡教自己初一下学期数学，凭着小吕先生和他二哥王家的交情，自己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照顾。一是自己当了数学课代表，二是每晚小吕先生给自己开了小灶。这小灶就是每晚做两道数学题，第二天一上学必须交给先生批改。
也就从那时起，自己每晚点着罩子灯挑灯夜战钻研到很晚。记得有一回，趴在小桌上思考居然一觉到天亮，鼻孔里满是黑灰。
王宝艾日复一日地努力， 功夫不负有心人，初二期中考试时自己就一鸣惊人打败了独孤求败的许乃专，一举登上全年级第一的宝座，打那时起第一从未旁落！
可现在人人都拿到初三录取通知书了，为什么唯独自己没拿到？ 这其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憨厚的一家之主也是王庄队长的王万兴也是一脑门官司，他坐在草屋里不时地摇着芭蕉扇子，这个皮肤黝黑的庄稼汉子心中直犯嘀咕。
他突然站起身：“什么都别说了，我现在就到文教局去一趟。”
诸位，那时的淮安教育局不是现在的淮安文教局。当时的淮安文教局即淮安县文教局，因为当时行政区域还没调整，现在的黄码公社隶属于淮安县。
“二爹，我赞成你这么做，能够解决所有疑问的只有文教局了！”小吕先生附议说。
去淮安县王队一长就凭他的十一号小汽车，您可别误会，这十一号小汽车就是他的两条腿，单片要走近两小时。说在嘴上拿在手上，王队长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他到南边小河边站在跳板上掏了把毛巾，擦了擦身上的汗水。
王队长顾不上给家人打招呼，神色匆匆地从东山头右拐向东，途经王庄小队大场，再经过顺河小学操场再拐上北大路向东而去。
老三跟在后边一直送着远去的父亲，满腹委屈的他坐在顺河小学的操场边的树荫下等待着父亲带来佳讯。
身后的江海塘偶尔传来几声鸭子的叫声，一阵阵热风亲吻着老三的身体。他站起身沿着树荫自西向东重新审视，这个让他记忆犹新的顺河小学。
顺河小学其实就两排红砖青瓦的房子，前一栋长约四五十米有四口教室，后一排约一百米长。两排房子之间是个小操场，与王庄小队大场接壤的还有一个大操场。
顺河小学是个地地道道的乡村小学，是由顺河大队办的帽中即名为小学也有初中，初中只有初一、初二各一个班，每个班都有七十多个学生。
老三顺着后一排向东走着，小黑不时地跑前跑后兴奋地陪伴着小主人。他来到西边数第二口教室透过窗户向里望，多日不见的教室还是那么亲切。
“本书定理真呀真不少，定理共有几呀几十条。定理证明是关键......”他的耳边回响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动人旋律，讲台前小吕先生正激情满怀地讲解数学题。他那果断的挥手造型，不停地在老三面前回放着。
亲爱的母校，在这里我度过了人生最重要的时光。你见证了弟子的昨天、今天，也必将见证弟子的明天！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心渐渐静下来的老三来到了教室南边靠近前一排的高高的柳树旁，他快速地调整了一下，双手抱住粗糙的树干，蹭蹭地向上攀登。忠实的小黑守在柳树下，寸步不离。
耀眼的阳光透过绿色的枝条晃着老三的双眼，树上风明显大了许多。老三在偌大的树冠上找了一个粗大的分支一屁股坐了下来，此时的他真有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的美妙感受。
他极目向东南眺望着，心里真盼望父亲的身影即刻来到自己的视野。可是，父亲到淮安县城一个来回至少要四个钟头。
坐在树枝上他想像着父亲那魁梧的身板，大汗淋漓的父亲一定不时地用毛巾擦着脸上的汗水，迈着两条腿向前疾行。
大，你辛苦了！大，你一定要还儿子一个公道！
你知道儿子绝对不会让你失望的！老三在心里向远方的父亲不停地诉说着......
“小弟，小弟？你在哪呢？”心疼小弟的二姐忍不住跑到学校这边来找人。
“二姐，我在这儿呢！”天已经上了黑影，听到二姐王保云的喊声老三从树上赶紧下来。
“别等了，这么晚了，你不饿啊？走，跟姐先回家吃饭。”二姐来到小弟跟前，替他拨去头上的杂物。
“我不！”老三任性地撒着娇。
自打1979年5月31日妈妈走后，七口人变成了六口人了，二姐最疼他这个弟弟了。
“不回家也行，那你先吃块饼。”二姐说着戏法似地拿出一块转面饼来，“小弟，快吃！”
看到了圆圆的转面饼，老三才觉得自己真饿了，拿过饼大口吃了起来，还没忘记扔给跟屁虫小黑一角。他的双眸还不时地盯着北大路，盯着那个熟悉的小闸口。
老三吃完了饼，向南来到了小闸口，来到向东流淌的水渠边，双手捧着水喝了起来，真太渴了，一回喝了好几口，然后和二姐在小闸口继续等，调皮的萤火虫诱惑着这个青春少年，好像考验着他的定性。
“二姐，你先回家吧！我在这等。”夏天的蚊子太厉害了，一望无际的稻田边的蚊子简直就要吃人，“哇，咬死我了！”
“小弟啊，我把席子已经拿来了，要不你到大场上等大回来好不好？”善解人意的二姐总是这么体贴，“二姐回家再烧洗澡水去，大来家还不知道多累呢！”
“太好了！”老三拍手称快，他从渠边拔了根芦苇就向王庄大场走去，边走边叠着风车。心灵手巧的老三没用几分钟，就把风车做好了，兴奋的他向前奔跑着，弱弱的月光下，芦苇风车疾速地旋转着，这风车好像承载着青春年少老三的梦想。
偌大的大场上特别热闹，远远地就听到了小伙伴们的皮闹声。大人们有的坐在一起聊着开心的话题，不少地传来爽朗的笑声。
二姐回家了，老三坐在自家的粗席上，寻找着自己的玩伴。
“老三，你大还没回来啊？”门里的王宝虎过来关心地问。
“五哥，没呢？”
“你肯定没问题的，我们班一个考不上，你也能考上！”五哥的话斩钉截铁。
“谢谢！”
“谢什么，我说的是事实，你再等等，二爷一会儿就带好消息来了。”说完五哥向南边走去。
双手抚摸着小黑，老三还是心事重重。年少的他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怎么了，他心里越来越不踏实，只盼着父亲的身影及早出现。
月亮渐渐地升高了，穿过几朵乌云也越来越明亮了。老三左顾右盼，可父亲的身影还是迟迟没有出现。他心中更加忐忑了，难道？老三真心地不敢再往下想。
“汪、汪！”突然，趴在老三身边的小黑兴奋地一纵身向东南奔去。
老三激动得鞋子也顾不上穿，颤抖的声音在空中疾速传递：“大！是你吗？！”
“是我！”远处一个身影越来越近，早就近视了的老三看清了那个熟悉的轮廓，“儿子，你考上了！”
远处王队长激动地挥舞着右手，月光下父子俩热烈地拥抱在一起。
“大，我考到哪了？”
“考到城里啦！”王队长自豪地说。
父子俩的对话早已惊动了大场上所有乘凉的人，大家好奇地围了过来：“王队长，你给我们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大，你坐下来，”老三喜极而泣，拿出二姐早就准备好的黄瓜，“大，先吃根黄瓜。”
“好，听我三儿的。”王队长一边擦汗，一边接过黄瓜咬了一口。
“幸亏听小东子的，这一趟跑得不冤！”王队长气喘匀了说，“儿子要是不跑这趟，你上初三真就没戏了！”
“二爷，你就别卖关子了，从头到尾讲给我们听听吧。”心急的乡亲们催促着。
“好，听我讲啊。”王队长嚼着一口转面饼，“我中午吃过饭大概一点钟出发，从文渠尹庄上了京杭大运河堆直奔淮安县城，三点没要我到了淮安县文教局，问人后来到了招生办。招生办人很客气，在问清我家老三情况后，拿着老三的准考证就去档案室查询。”
大家聚精会神地听着王队长回放着他下午的经历，就连小黑也乖巧地待在一旁静静地听着。
一个烫发的时髦女郎出来说，“王宝艾通知书我发的，早就让你们公社人带回去了呀？”
“一直没收到啊？”王队长一听如坠五里云雾，态度极其诚恳地说，“无论如何拜托你再查一下，我儿子全班就数他成绩最好，成绩不如他的都拿到录取通知书了，现在他正在家抹眼泪呢！”
“王宝艾，不是顺河公社的考生吗？”
“王队长，”人群中有人急了，“我们是顺河大队好不好？”
“不是什么啊，问题就出在这了！”王队长回应了一下接着讲，“我连忙说，这位女同志不是顺河公社的！我们是黄码公社顺河大队的！”
时髦女郎一下怔住了，她这才会意过来自己好心办了错事，脸上飞上了几朵红云连忙向王队长道歉：“是我弄岔了，不好意思啊！那天顺河公社副书记是我同学到我们招生办，我就顺手让他把录取通知书带回去了！”
“没事的，我儿子有学上就行了！”一听说儿子考到了城里，王队长开心还来不及，哪里还责怪这位时髦女郎？
“噢，原来是这回事啊！”众人恍然大悟，“真悬！那现在怎么办呢？”
“你们看，我手上这个就是招生办给我儿子重开的录取通知书。”王队长骄傲地把通知书高举着晃动着。
“这下好了，祝贺王队长！”
“不是什么呀，考进城里读书的，全公社能有几个？”有人感慨赞叹道。
“儿子回家！”王队长站起来说，“你说对了，全公社就两个！”
父子俩一路说着笑着消失在夜色中，他们谈论着明天去前进中学报到的事。夜空中数不清的萤火虫漫天飞舞，调皮的小黑向前奔跑着，它要把小主人考上前进中学的好消息报告给全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