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生活在女孩过了18岁就可以嫁人的时代。母亲是20岁嫁人的。
和父亲见过面之后,本来就不想嫁人的母亲更不愿意嫁人了,说父亲个子太高样子不帅,父亲也不愿意,说母亲是农村姑娘。但母亲的妈妈说,嫁吧,嫁了起码还能有一口饭吃,我把你养到20岁了,现在养不起你啦。父亲的妈妈说,你要是不娶她,我就去死!就这样,在长辈和媒婆的口水声中拖了一年之后,父亲母亲渐渐妥协,开始了漫长的人间烟火。
那时候,父亲在外地工厂上班,母亲在家里开荒耕地种田养猪自给自足,分居的日子,两人倒觉得安宁自在,反而春节见面几天显得矛盾重重。虽然已经分家了,父亲春节回家也不大愿意跟母亲同住,也不给家用,几乎全部的工资都给了婆婆。
婚后第二年,婆婆见妈妈的肚子还没鼓起来,开始有意见了。当面背地里说,要是他家儿子娶了别的姑娘,她早就当奶奶了。公公跟婆婆是站一块的。公公婆婆说的时候,母亲像做错事的孩子,低头不作声,父亲偶尔听到,也不作声。
被婆婆说了几次之后,母亲也担心了,回娘家吃了无数的中草药,还跑去看医生,医生说你身体好的不得了,让你老公来看看吧。那时候,母亲柔顺温和,变换着方式问父亲,要不咱们离婚吧,你再娶一个,趁现在年轻。父亲说,谁说是你的问题。
当婆婆再骂母亲生不出小孩的时候,母亲如实解释,婆婆不相信,还骂母亲污蔑她家儿子,父亲偶尔听到,依然不作声。
还没有小孩的那几年,婆婆动不动就向母亲嚷嚷,你有本事给我生呀,生多少个都可以,我们家大把米饭,养得起。要是生中男孩,鸡舌头想吃多少就有多少。
五年后,终于怀上了第一胎,是个女儿。母亲分娩那天,接生婆刚用布巾把婴儿包起来,婆婆就闻讯赶到了,脸上似乎有些期待,掀起婴儿身上的布巾瞄了一眼,又放了回去,撇撇嘴嘟囔了两句就走了,抱也没有抱一下。
有了小孩之后,父亲总算会给母亲一些钱,一年回家两趟,一趟给五块钱。那时候接生婆的费用是五块钱。
月子里,婆婆并没有送大米过来,连看望都很少。为了能有东西填肚子,母亲不得不在月子里下地劳作。现在身体不好估计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累积的。
第二胎还是女儿,婆婆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甚至放出狠话,说如果第三胎还是女儿的话就坚决让父亲和母亲离婚。母亲并不害怕。三年抱两娃的母亲,公婆不待见,老公不惦记,不给吃不给穿不给用不给钱不说,还三天两头受刺激。心地善良的母亲还把娘家辛辛苦苦带来的坐月子都不够吃的鸡蛋分了一大半给婆婆,婆婆也心安理得的接受了。父亲依然是一年回家两趟,一趟给五块钱。
有了两个小孩又在坐月子的母亲自然没有时间精力下地干活了。家里最后一点米吃完后,不得已,母亲把家里用来喂猪的当地叫麦皮的一种饲料,跟水混合在一起,熬成糊来吃。有一次被公公撞见,公公大声嘲笑,吃吧!吃吧!那种东西吃了会发水肿会死人的!然后又补了一句,要吃就吃你妈带给你的粟米吧,那个吃不死人!
仅剩的半小袋粟米吃完后,还在坐月子的母亲无计可施,抱着刚出生的二女儿在门口黯然垂泪,感慨两母女是不是要被饿死的时候,碰巧村干部挨家挨户慰问困难户,远远看到母亲,便上前询问。母亲哭诉家里早已经没有米下锅了。村干部认得父亲,得知父亲没有寄钱回家,非常气愤,他让母亲先到他那领一袋救济粮(一种米和糠混合在一起的食物),并承诺这笔钱不需要母亲给,会让父亲掏,如果父亲不肯掏钱,他会写状纸投诉父亲。
就这样,母亲度过了人生中最艰难的日子。后来因此事父亲和母亲还吵了一架,最后闹到了村干部那里,村干部把父亲骂了个狗血淋头,才休停。
又过了两年,第三个小孩出生了,就是我哥。有了儿子的父亲似乎稍稍安定下来,给母亲的家用也比之前翻倍,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父亲都没有提过离婚两字,这个家稍稍有点像家了。
我出生在寒冬腊月,出生那天,父亲习惯地的没有回家。接生婆是个老阿姨,我出生后天色已大黑,老阿姨不敢一个人在夜里走山路。母亲就让老阿姨抱着我,三人同床过了一个晚上。睡到下半夜,母亲要上厕所,产后没有吃到东西又冷又饿,母亲站起来那一瞬突然感觉天旋地转,眼看就要摔倒在地,母亲下意识的伸出双手攀住了床沿,保持同一个姿势好长时间。同样疲惫的老阿姨,迷迷糊糊中听见声响,着急的念了几声母亲的名字,母亲才反应过来,慢慢扶着床沿上了床。
第二天早上,老阿姨问母亲头天晚上怎么回事?母亲说差点掉在地上起不来。老阿姨大惊失色,说你的命可真大,月婆要是倒在了孩子出生的地方,没几个可以活过来的。我与母亲第一次见面就已如此惊天地。
在二女儿出生时,父亲已有意要把女儿送人,母亲执意不肯,即使面对父亲的离婚威胁也毫不畏惧,但这一次父亲要把我这个第三女儿送人的想法日益强烈,直到四岁,依然有邻村的大户人家找上门询问此事。在这场持久的拉锯战里,母亲硬是凭着一个人的力量,拼尽全力的保护自己与女儿们的血脉情。
结婚十多年,从不理解、沉默、煎熬,到独立、反抗、担当,母亲这个曾经与世无争的天真无忧少女,变成了坚强无畏女强人,从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到夹缝生存、无所畏惧。母亲没有读过书,却在婚姻里自修完了大学。
按理说,这些记忆很容易让母亲生恨吧?
说没有恨,是假的。
直至四五十年后的今天,母亲对婚后那些身心饱受煎熬的日子记忆犹新。比如父亲数次把自己打到两只胳膊都抬不起来还推出门外不让回家的时候;比如父亲打自己时亲妹妹把自己护在身后受尽语言凌辱的时候;比如要去集市买点东西,请求婆婆或父亲帮忙抱一下正在哇哇大哭的小孩,家人不理会的时候;比如过年问父亲要点钱给几个小孩子买新衣服父亲只给五块钱的时候;比如父亲把自己辛辛苦苦养了一年的猪卖了钱送给比自己家境好几倍的远房亲戚的时候……每每提起这些,母亲都会止不住的掉眼泪,说这些都忘不掉了呀,忘不掉了。
但,除了这些,我还看到了另外一些东西。
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时不时来一场刀棍大战,母亲用她自己的方式来争取更多的话语权,以谋取家庭的健康发展,虽然这个过程极其艰难。母亲真诚待人,每逢节假日,家里好不容易弄些好吃的,母亲总是迫不得已的优先把最好的挑出来分给左邻右里,不怎么好的留给自己的小孩吃,小孩挑剩的,自己才吃。家里需要用钱的那几次,亲戚朋友都会看在母亲的面子上多少借一些。母亲有佛心,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初一十五在家里拜神,年头年尾长途跋涉到庙里上香祈福,几十年来从无间断。
我有仔细听过母亲拜神时的说辞,不管在家里还是在庙里,除了第一句念各路神仙的名字之外,第二句便是父亲的名字,父亲的家业父亲的子女等,然后再说到小孩的方方面面。将近30年,初略计算,母亲念及父亲的名字估计有2000遍,却没有一遍念及自己。
我终于可以理解,在婚姻里受尽折亲磨的母亲为什么可以做到在父亲生病时依然把父亲照顾的无微不至,为什么可以做到不在父亲身边的时候,天天打电话叮嘱能干多少活就干多少活。我也终于理解,为什么每到天寒地冻的时节,父亲总是在五点半之前就起床熬粥,让在六点多小孩一起床就可以吃上热气腾腾的粥。为什么在母亲责骂的时候,父亲越来越能克制住自己不作声。
纵使现在还是会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纵使两个人拍一张合影都会显得扭捏不自在,纵使两个人有心事还是不会向对方诉说,纵使隔几年又会突然冒出离婚的想法,那又如何?有些爱,早就融合在一万六千多个日日夜夜里,融合在将近五万顿米饭菜肴里,和那些记忆一样,根深蒂固了。
有些爱,一辈子也不会好好相处,但它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