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国师
图 | 卢西安 · 弗洛伊德
01 | 过去并没有真的过去
首先,是被抑制的记忆。
我们每个人都知道:我们不可能记得过去发生的所有事。远的,三岁之前的记忆是一片模糊的空白;近的,可能连昨天的细节也想不起来。我们很可能活了30年,但记得的不过是一些碎片的瞬间。
从唯心的角度来说,我们的“生命”远远短于我们的物理时间。
一个没有记忆的人,无论他/她经历过什么,都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记忆对我们如此重要,当我们仔细去想,才会意识到这一点。
可是,我们的大脑不是忠诚的硬盘,不会如实记录下每时每刻发生的事,更不会分年月日整齐排列好,只待我们随时随地准确查找。我们的大脑是狡猾的小偷,偷走了许多重要的东西,并且常常把作案现场打乱,形成虚实难辨的混淆假象。
尤其是童年的记忆,由于路途遥远,它们往往是隐匿的、扭曲的。又因为儿童的心智还很娇嫩,无法理解和承受某些不快或痛苦的经历,于是这些经历就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沉入了记忆的深海。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这就是最可怕的深水怪兽,极有可能控制着一个成年人的言行模式,或毁掉他/她的一生。
谁的童年没有一点痛楚呢?
“无忧无虑”的“童年”——这是多么不假思索又一厢情愿的形容词和名词的搭配!
在十位美国历史学家合著的《童年的历史》中,作者写道:
童年的历史是一场梦魇,我们只是刚从其中醒来而已;越是往历史上追溯,儿童得到照顾的水平就越低,儿童遭到杀害、遗弃、殴打、恐吓与性侵犯的情况就越严重。
儿童其实是最无能为力的一群人。
即使近100年来,孩童的地位显著提高,父母也有心好好照顾子女,可是,许多父母并没有正视过儿童的心灵感受,同时也因为大多数成年人都在生活中苦苦挣扎着,本身活得粗糙又无奈,无暇顾及那么多。
如果被虐待的经历属于少数的“非正常”情况,那些看起来“正常长大”的孩子呢?
要让他们仔细回忆,可能每个人都有不少委屈:
被漠视过、被打击过、被控制过、被践踏自信、被不公正对待,还有,或多或少见识过贫穷、猥琐、暴戾或死亡……也或多或少在孤独和恐惧中缩紧过自己小小的身躯。甚至许多看起来衣食无忧、在“温室”中的孩子,在长大后回想起童年的一些事情,也会忍不住泪流满面。
所以,没有谁知道一个人的童年心灵曾遭受过什么、意味着什么,连他/ 她自己也不知道。
弗洛伊德认为,人对难以承受的痛苦经历,有一种天然的逃避——不愿意想起和记得。特别是童年的难堪经历,会被打入潜意识的冷宫,但却又掌握了巨大的报复魔力,在日后每一个类似的情景出现时,当时的情绪和应激行为就会无意识地重现,形成一次次的锁链轮回。尽管,当事人不知道为什么,也可能早想不起当年的事件了。
弗洛伊德死后,电影这门艺术正好迎来黄金发展期,电影的叙事深受弗洛伊德的影响,我们熟悉的很多心理悬疑电影,其主角的性格行为都可追溯到童年经历。大家都逐渐认同了这个共识:童年经历是潜意识最丰富的资源、最危险的操纵者。
其实,不仅是童年经历会有这样的潜伏后果,哪怕在成年之后,当一个人遭遇了特别痛苦的打击,也会形成“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心理情结。
总之,弗洛伊德让我们明白,“过去的”并不就真的“过去了”,人们不愿意记得或不愿意提起某段经历,以至于我们的意识狡猾地把那段经历藏起来,并不代表它们就不再起作用;相反,正是我们意识不到的、那些被抑制的记忆,才决定了我们的关键言行。
潜意识就是这样无形中控制你的行为,却又让你意识不到的东西。
02 | 永不停歇的本能
关于潜意识,弗洛伊德还说了,潜意识的组成,不仅有被抑制的个人记忆,还有身为人类这个物种无法摆脱的本能和欲望。
本能,或者欲望,是读懂弗洛伊德的第二个核心概念。
人是社会动物,不是狼孩,我们自打出生就活在一套社会规则中。社会规则推崇稳定和理性,因为这样才能实现所有人的利益最大化。
然而,这套规则是极其理想化的状态,就像希腊哲学家构想出来的乌托邦,在他们的构想中,人人都是理智的、有道德的,既能对自己的言行负责,又不会去伤害他人。 一代又一代的哲学家和社会学家都期待能培育出公民的理性和智慧,建造一个和谐又欣欣向荣的人类社会。
可是,人类远没有这么简单。
人的天性里有比所有动物都更强烈的疯狂、混乱、暴力、矛盾与冲突。
弗洛伊德认为,人被原始本能驱动着,它是一种“性本能”,也是生命力量的源泉,你无法否定和阉割它,因为,那意味着生命本身的终结;这股原始本能,让人永远无法成为“理性”的主人,却沦为“本能”的奴隶——人常常做一些莫名其妙的、明明知道不对却又偏偏忍不住要去做的事。
是啊,哪怕看起来“最正常”的人,都有点“做不正常人”的秘密渴望。
你可能是一个教授,却想去舞厅跳钢管舞;你可能是一个乖乖女,却羡慕那些在大街上裸奔的人;你可能是一个事业有成的企业家,却在偷偷策划一场欲罢不能的私奔;你可能躺在老公身边,却又幻想着另一枚小鲜肉……
总之,你做不了杀人放火的事,却也会通过私奔、逃离、耍酒疯、尖叫、性幻想……来偏离一点正常的轨道,实现那些莫名的冲动。
人,并不是总愿意活得“正确”“积极”“崇高”,渴望活得“错误”“堕落”和“肮脏”也是时常会跑出来的念头。
人,常常伤害自己,也伤害别人,尽管知道这不对,却从禁忌中得到快感——这一切,都是与理性及道德相背离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地下室手记》中借一个疯子的口说:
一个人可能会故意对自己有害,希望自己干蠢事,即:有权做哪怕最蠢的事,而不是束缚自己的手脚。
他还说:
理性的思维能力只是我整个生命官能的区区二十分之一,理性知道什么呢?
理性仅仅知道它已经知道的东西。可是人的天性却在整个地起作用,天性中所有的一切,有意识和无意识,哪怕它在胡作非为,但它毕竟活着。 这个“疯子”应该代表了每个人内心的放纵欲望。这也能解释人类层出不穷的战争。为了体验到活着的存在感,人们不惜释放邪恶和暴力;而那些能煽动群众的战争鼓吹者,无非也是利用了每个人无意识的攻击欲。
有理智的人很早就发现了人有“疯狂”和“冲动”的本性,他们称之为“魔鬼的诱惑”,并严厉地告诫自己和他人,千万不要中了魔鬼的圈套,千万不要做出愚蠢或不体面的事情来。
然而,越是严防死守、如临大敌,却越显示了对方的强大和自己的恐慌。理智一碰到疯狂就跳得远远的,这也使得理智根本不了解它的对手。理智处于被动的防御状态,和一个看不见的魔鬼做周旋。
弗洛伊德却站在医生和学者的角度,用一种冷静、超脱的态度,直视深渊。
这是无与伦比的洞察力和魄力。那只被无数人避之不及的“魔鬼”,因为弗洛伊德的平视,终于渐渐显露它的轮廓与五官。它依然让人害怕,但不再是由于一无所知而导致的漫无边际的恐惧。
如果我们仰望星空,会被那浩瀚的黑暗、微弱却美丽的星光所震撼,那是我们所知甚少的领域。
我们的大脑和心灵也是这样的领域。
意识是我们能看见和做主的东西,它像一束纤细的光,打在暗黑的空旷的无意识中,能被照见的地方,就不再那么可怕和失控。 人有许多本能和欲望,其中一些和我们的道德感产生了严重的冲突,它们被意识屏蔽掉,却又确切地存在着,使我们陷入无休止的痛苦与焦灼之中。
直到有一天,我们的意识之光照到了那些可怕的念头,我们终于明白:原来我就是有这么原始、丑陋、邪恶的一面。当一个人明白他的局限和龌龊之后,他反而通向了更多的自由。
柏拉图说:
只要受理性灵魂支配,你就不会被生物或情欲的直接满足所牵引。
弗洛伊德却告诉我们:
本能和欲望永远不会消失,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去抑制,你所能做的,不过是终于肯诚实地面对其中的一小部分。
03 | 梦境的密码
有谁不做梦呢?没有。
在弗洛伊德之前,很少有人一本正经地去研究梦,那听起来多么不“高大上”啊,就像一个三流巫师在不务正业地神神叨叨。 梦长期被贬低。在许多思想家看来,睡眠时大脑放弃了理性的组织,所以梦不过是一种幼稚、混乱、不值一提的低级频率,就像一个成熟的大人听幼儿的胡言乱语一样,没有任何意义。
弗洛伊德提高了梦的地位。他说:“梦是通往潜意识最独一无二的途径。”从此,想要了解自我的人们学会了认真地去对待梦。
正是因为在睡梦中,意识卸下了理性的防备,大量的潜意识——那些被抑制的记忆和欲望才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得以浮现。
即便如此,潜意识也不会直白地暴露自己,而是戴上诡异多变的面具,露出一点端倪却又扑朔迷离。
弗洛伊德最出名的著作《释梦》,展示了他如何摘下梦中潜意识那层层面具的高超身手。今天仔细读起来,他那些解梦的技巧并不玄虚,而是建立在对梦者本人的细致了解之上。
他多次拿自己的梦作为研究对象,做一个抽丝剥茧的侦探,反复推敲梦里出现的人、物、情节,甚至是一束花、一个单词代表的含义。如果你有心偷学弗洛伊德,你就会发现,要分析出一个梦的象征意义,必须要非常诚实地、不带偏见地面对你过去的经历。
第一步,你得先把梦的材料(梦中出现的每一个意象)一一陈列好;第二步,找出和这些材料相关的、你能想起来的所有经历,摆放在周围;第三步,拿出福尔摩斯的精神,对眼前的几十个线索进行循迹和排查;最后,在琐碎的、纷繁的网状工作之后,你就打通了这个梦的经脉,得到了梦的精髓。
所以,没有谁比你自己更适合解梦,你需要的只是弗洛伊德这种狠得下心直面自己和剖析自己的较真劲。
弗洛伊德给他人解梦的前提,也是要问很多问题,或者已经很了解这个人的创伤和内心情结。 这个解梦的过程听起来很枯燥、很不浪漫,是不是?
梦最大的魅力就是自由自在、天马行空、无拘无束和充满魔幻的神话色彩,与现实的刻板和规则形成鲜明对比。所以大多数人更愿意像说故事一样去说一个梦,而不想费神去计较梦究竟代表了什么意思。
时至今日,人依然迷信梦的预兆作用,试图通过一个梦解读出“我会不会考试通关”“我会不会发财”“我会不会表白成功”……之类问题的答案,因为人们更关心未来的利益,而不是过去的意义。
包括弗洛伊德在内的许多心理学家却认为,梦预测未来的准确率和扔硬币的几率差不多,换句话说,梦不是指向未来的,承担不了先知的功能。
在《释梦》中,弗洛伊德也有一些武断的推论,比如:梦中有突出物的器皿就一定代表着男性性器官,以及,“所有的梦都是未满足的愿望的重现”,这来源于他对人性本能论的执着。
无论如何,弗洛伊德重拾了人类对于梦境的兴趣。
好些作家都有记录梦境的习惯,他们把一个小本子放在床头,梦醒之后就飞快地把记得的情节写下来,因为梦总是溜得很快。心理咨询师也会借助来访者的梦境,破解这座冰山之下的秘密活动。
人们能够欣赏达利这样的超现实主义画家,也是因他们的作品展现了自己梦境中的夸张、怪诞、变形与诡异—— 而这些都曾经被冰封在逻辑的严密世界里。弗洛伊德就是在这个世界的坚壳上打破了一条缝的人,让涌动的梦境像一缕妖烟,飘了出来,路过世人面前。
达利干脆地承认,“我表现了一种由弗洛伊德所揭示的个人梦境和幻觉”,超现实主义艺术家认为这才是“比现实更重大的真实”。
尽管我们对梦仍然知之甚少,但弗洛伊德让我们明白:梦是我们重要的一部分。
04 | 精神分析疗法
一个人不要试图去消除他的冲突,他要做的是与内心的冲突共处;正是内心的冲突决定了他在世间的言行。基于这个认识,弗洛伊德开创了精神分析疗法。
“精神分析”听起来很吓人,让人联想到一群疯子什么的,但事实是,这是心理咨询与治疗走向大众的基础,弗洛伊德也成为如今心理咨询师们的鼻祖。
“精神分析”不是要剖开你的大脑,也不是给你开一大堆白色蓝色红色的小药丸;它最重要的手段,是弗洛伊德称之为“ talking cure ”的方法,这朴素得惊人,对,就是和你聊聊天。
年轻的时候,弗洛伊德催眠医师那儿实习过,亲眼见过催眠能让“病人”回忆起一些遗漏的重要经历,然后就奇迹般地治愈了。轮到他自己有资格行医“看病”时,他知道催眠的效果是明显的,是通往潜意识的极好路径,只是,这个方法对治疗者和被治疗者的要求太高,也常有催眠不成功的时候,不太能被广泛地复制。
于是,他试验了一种极其随和的方式:和“病人”轻松地聊天,让“病人”放下防备,进行自由联想,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比如,他会问:你刚刚说你看见条纹状就会恐惧,关于条纹,你能想起什么呢?
来访者A仔细想了一会儿说:我会想起医院条纹状的床单,我出过一次事故,做完手术后躺在病床上时,床上铺着的就是一张条纹床单。
那是一次什么事故?
我和最好的朋友去滑雪,发生了雪崩,他死了,而我摔断了腿。对了,那一条条雪道也是条纹状的!
你觉得是这件事导致了你对条纹的生理反应吗?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A痛苦地回忆着。
那你还能想到什么?不用急,你可以慢慢想。
啊!我小时候其实有个弟弟,在我五岁之前,有这么个人。
为什么想到他了?
长大后我忘记了他。我五岁的时候,和他一起去坐滑梯,我恶作剧地推了他一把,他从滑梯上飞了出去,撞到了锐利的铁器,铁器刺穿了他的胸,他死了。那滑梯,正好是平行的条纹!
好吧,这段略显惊悚的对话其实很是借用了电影《爱德华大夫》的情节,反正就是类似的这么个“自由联想法”。真实的“talking cure ”不可能进展如此迅速,通常要花好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来引导来访者发现线索、疏通症结。
看起来普通无比的“talking cure”,在心理咨询的历史上却是革命性的,它无形中给予了“病人”极大的信任和自主权,颠覆了“医生权威高高在上—患者被动接受治疗”的关系。尽管弗洛伊德本人是一个喜欢树立权威的人。
一个人可以自己去发现生命的幽暗深邃之处,并获得洞见和解脱,只要他/她有悟性和意愿——这其实是“人本主义”的精神,是一个了不起的唤醒。
直到现在,心理咨询治疗师的准则也是“助人自助”:帮助一个人获得自我疗愈的能力。这也是为什么,精神分析疗法的对象可以从早期的神经症患者扩展到后来普通人的烦恼和痛楚,它能适应最普遍的人性需求。
心理咨询界也逐渐取消了“病人”这个称呼,以“来访者”代替。
精神分析疗法糅合了诗意和哲学。无论是聊天、催眠、梦境分析、沙盘游戏,这些做法都具有强烈的文学意味:招来深潜湖底的另一个灵魂,与之连接与对话。弗洛伊德创造的“自由联想法”,更是与“意识流文学”在时代上不谋而合。
没有比《追忆逝水年华》中的思绪漫游更自由的“自由联想”了:一只小小的玛德琳蛋糕,就像一粒种子长出了一片枝蔓交错的森林,让普鲁斯特联想到了厚厚七本书的过去。
同时,精神分析也带有明确的哲学目的:“认识你自己”。无论走了多少曲径通幽的小路,你最终是要认知自我和整合自我。
我们最常疑惑的问题是:到底什么才是真实的我?这就像我们在KTV里动情地唱着五月天的《你不是真正的快乐》,我们早就发现了“我”的分裂性和多面性。
弗洛伊德把“我”分成“本我”、“自我”、“超我”三个小人,这三个身份经常扭打在一起、撕扯个不停。弗洛伊德要做的,就是让每一个痛苦的人看见真相、看见冲突、看见过去、看见伤感、看见凶恶、看见丑态、看见欲望。任何一个“看见”都是很难的,因为我们总会扭过头去,一边逃避一边浑噩度日。
弗洛伊德对人性并不美化和乐观,所以他开出的药方只是“接纳”,他试图证明的是:
无知的冲突带来最可怕的破坏力,而被看见的冲突,就像被意识之光照亮的黑暗、被大海接纳的洪水,终于不再那么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