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不春风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馨主题第九期温暖主题写作。


淮河线南屿的一座小城,自开春以后滴雨未落,粮食无收旱灾严重。一入六月,又阴雨不断引发洪灾。导致下游民居,人身安全受到威胁。

香秀老师,穿着干练的教师制服站上讲台。通过电脑投影屏,为孩子们连线一段抗洪救灾直播现场。洪水无情人有情。视频中,一个三十多岁的年轻小伙儿,奋力把一名七八岁的女孩儿推往上游高处,凶猛的洪水瞬间将他卷走。感人的一幕,看得孩子们泪流满面。香秀老师同样眼圈泛红。她关了视频,拿起粉笔在黑板上落下几个飘舞的大字:人间有大爱,无处不春风。

看着孩子们安静地自习,香秀漂亮的眼目,却穿过玻璃窗往北一路奔驰,飞回到乌石的小山村。去翻寻那段刻骨铭心的记忆。

那年六月,百花绽放绿树成荫。毕业典礼一结束,同学们就赶着去宿舍收拾行李。一想昔日的好友从此天各一方,同学们抱在一起嘤嘤哭泣。外头,天高云淡烈日悬空,可面对别离,每个人的心像被乌云覆盖,怎么也亮堂不起来。

离别,也让香秀内心悲凉,但一想起马上就能随恋爱两年的男友回山区老家,心里又像揣了小鹿怦怦乱跳。她们交往了两年,男友肖龙邀请她回乌石老家也有两年之久。只不过香秀一直过不了爸妈那一关。尽管,她不止一次向他们解释,山里人如何的淳厚朴实。

而这次,香秀想来个先斩后奏,等到了那里再和妈妈说。有句话不是常说: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

一米七八模样英俊的肖龙,拖着箱子来到女生寝室时,香秀正蹲在地上打包行李,并思想着出行计划。

“收拾好了没?下午两点的车票,咱得早点动身了。”他扬起手臂看了看腕上的表。

“这就好了。”香秀把皮箱的拉链用力合拢,拍着它们调皮地说,“老伙计走吧,随我一起去远行。”肖龙噗嗤笑了,宠溺的目光落在她肥嘟嘟的小脸上。

乌石是大西北的一座小山村,有世外桃源般的魅力。虽四面环山,空气清新山石林立,却交通堵塞。肖龙已不止一次,把它天上人间般优美的景致,拍成视频发到香秀的手机上。每次看完,它们像生了一只小手,隔着时空挠啊挠着香秀的心。

“哇,太美了,我有生之年怎么也得跑去看看。”打小生活在三线小城的她,是正经八百的城里姑娘。没有见过大山,更没有感受过山里人家鸡犬相闻的真实画面。她觉得,炊烟袅袅泉水叮咚,才是人该拥有的生活。她的心早已蠢蠢欲动,父母越是压制那里越折腾得厉害。

香秀坐上列车,感觉身心都飞起来了。车窗外节节后退苍翠的植被、突兀的山峦,令她目不暇接。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熟悉的歌词跳出脑海,真实还原了她此刻的心情。

“来,喝点水眯着眼睛休息一下!”旁边的肖龙递给她一瓶水,她攥在手里拍着他的肩膀调皮地说,“哥们儿,真羡慕你们,不像姐从小被禁锢在城市里,除了抚摸钢筋水泥,就是光秃秃的柏油路。”

肖龙咧嘴一笑,“我们村比这儿美多了,你去了可别着急走,一定得多住些日子。”说完,还意味不明地瞅了她几眼。可香秀眼睛里的光,早已被山石与丛林拐走。这时妈妈打来了电话。

“秀秀,你坐上回家的车了吗?

“妈,我要去同学家住上一段时间,正在车上呢!

“男的女的?”那头儿突然声音着急。

“女同学,你不用担心……”话没说完,一只修长的大手,把香秀的手机夺过并掐断。

“咱们不是说好,要不受打扰去游玩吗?”

肖龙不动声色把手机攒在手里,目光温柔地看着香秀说。“快看那边,是野羚羊……”香秀很快忘了那番电话,漂亮的眼睛随着那些动物而去。列车轰隆隆地飞驰向前,到达小镇时天已落黑。

火车到站后,香秀似乎感觉到肖龙的手臂搀扶她时的僵硬。但她脑袋昏沉思维也呈现混乱,翻了翻眼皮头一歪又睡去了。她被搀进一辆出租车,车子像疾驰的箭,迅速扎进夜幕一路往北,朝着乌石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驶去。

出租车到达乌石村香秀依旧没醒。肖龙搀扶着她推开一扇破旧的木门,一位穿着旧半衣黑裤,顶着花白头发的老女人立即迎上来。岁月的刀,细细雕刻过她的脸颊。黝黑的皮肤,长年累月遭受山风敲打,像老茶壶的表面裹着的包浆。

“妈,快扶她进里屋,注意把门窗关严实了。”

“没问题,儿子放心吧。对了,山虎都来家问了好几回了。”老女人看着昏迷的女孩儿面上一喜 ,眼底的皱纹迅速凹陷。

肖龙闪身没入黑夜之中。老女人却心情上好,把她扶上床躺下后,不放心得又上前推了几把,“喂,你醒醒。”可香秀睡得像头小猪,酣睡声越发大了起来。

昏暗的灯光里,女人摸起背篓去了外面。今晚儿子回家她要去弄点柴火,炖了那只早已宰杀的母鸡。尽管杀它之前她于心不忍,但想到以后他们家的日子会越来越好,吃只鸡又算什么。

笑容在她脸上绽放,好久不唱的那首古老的歌,也不知不觉从嘴里流了出来。人逢喜事精神爽,老女人觉得已经好久没这样开心了。

夜,可以把快乐压制,同样能把邪恶掩埋。多日未有的山风,吹走了燥热也摇着树木呼呼地响。远处睡着的山岚被风吹醒,昏沉的眼目在黑暗中逐渐明亮,仿佛要看透什么。

“龙哥,人带来了吗?”见肖龙出现在门外,山虎眼睛像擦了煤油。他找了一件半袖褂子披在身上,拔腿就要随他走。

“她睡了,明日一早你再来吧!放心,照片不是早就发给你了吗?这钱……”

“敖,早就准备好了。这一半你先拿着,剩下的等接了人再结清。”山虎很快从床底摸出一个纸包,很明显已提前做准备了。

回到家,母亲正坐在灶前烧火。黑色的烟雾在房间里寻找逃跑的通道。肖龙其实很是烦着这样的家庭,但身为山里娃,他不能选择出身更无法挣脱贫穷,只能脸上烦着心里厌着,却无力改变。

“龙子,为啥不把她直接交出去,万一跑了……”肖母一边用蒲扇煽火,一边朝着房间努努嘴。

“你懂啥?读书这几年,都是人家给买吃买穿,我想留她在咱家吃一顿饭不行吗?”老女人挨了训脸色带些难看,回过头继续扇火。

“我爸呢!”肖龙搜寻着父亲的身影。

“那个死鬼还能去哪?八成又被那小婊子拉着去赌了,我的命咋这么苦啊!”女人扔了蒲扇两手一摊,又要演撒泼的把戏。肖龙脸上生出几分厌烦。

“收起你那老一套,要不是他好赌,我至于干这缺德事儿。要是哪天我被上面逮住挨了枪子儿,你俩后半辈子就自生自灭吧!”他怒火冲天,反手摔了手里的盆儿。

“儿子,仅此一次。等有了钱给你爸还了赌债,我就劝他不赌了。”一看孩子火冒三丈,老女人抬起屁股上前哀求。没想到,娘俩的这番谈话,被苏醒后的女孩儿听个正着。她眼睛睁大紧捂着嘴,耻辱的泪水咕咕得往外冒。如果不是亲耳所听,打死她都不会相信这是真的。她震惊她气愤,她甚至想走出去,给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几耳光。听到外面传来窸窣声,赶紧擦干眼泪躺了回去。

昏暗的灯光晃着她一张白皙的脸,长长的睫毛小巧的鼻子,肖龙看得如痴如醉。他相信自己是爱她的,但为了家人他别无选择。

他低着头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转身出了房间。而此时的香秀满脑子都被一个念头霸占,我要逃跑,要逃出去。

晚上,老女人被安排和她睡一张床。子夜,女人终于熬不住酣声四起。香秀早就醒了,肚子也开始咕噜着叫。但饥饿对于她来说,远不及逃命要紧。她在黑暗里摸着墙壁和窗户,寻找一切可以逃出去的缝隙。

房门被人从外面反锁,能动的只有那扇又窄又小的窗户了。摸了半天,才感觉边角处有一处松动。她用手抠啊抠,时不时,还要看看老女人的反应。四更时,天已泛白,她终于把上面的木板剃掉了。想必那扇窗经年失修,框子处才有腐烂的痕迹。要不,仅凭她纤细的胳膊绵软的手掌,怎能把木板弄掉。

香秀不到一米六的身高,体重一百斤不到。看起来瘦瘦弱弱,却沾了这方面的光。她像一只灵巧的猫,顺着窗户钻了出去。再看床上那人,依旧睡得像一头死猪。香秀抚了抚胸口憋着气,猫着腰闪进夜色,尽管非常害怕却不敢停下来。

漆黑的林子有风在抖,虽然此时已进入五月,天还是很冷。她顶着一脸泪汁儿无目的地奔跑。

很快,后面传来狗叫声,依稀还能听到男人女人呼喊的声音。朝北的方向已有灯光晃动,香秀心里咯噔一下,是他们追来了。她像惊飞的鸟儿在林子里乱窜。

香秀,香秀。远处有人在喊,香秀又加快了步伐。她已两顿饭没吃,腹内空了腿脚发软身子也跟着打颤。眼看着就要倒下去时,面前多了一只大手。那只手将她从地上拎起,声音低垂说,快跟我走。是一个男人嘶哑的声音。男人的大手从她的胳膊滑下扯起她的手往前。她能清晰地感觉他指腹内的一层薄茧。不太有力的大手,让她心中一暖。她任由那只手拉扯着避开声源,直到它们消失在耳畔。

不多时,香秀被男人带进了一间木屋。木屋虽有些破旧,却收拾地较为干净。昏暗的灯光里,男人个子很高很瘦,尽管帽檐拉得很低盖住了半张脸,依旧能看到一种不健康的白。

“你去床后面不要出来,无论外面发生什么都不要露面,听到了没?”

香秀惊魂未定嗯了一声,赶忙闪进床的后面。宽大的木床笨重厚实,把她小巧的身子遮掩得密密实实。刚藏好,外面一阵噪杂,紧接着有人在外面喊,“阿伟,我是献叔,有没有一个女娃来你这边?”

许久,木门才被拉开,瘦高个男人的声音也在门口响起,“献叔,你老咋跑来这里了?难道是我记错了,我这地方可有您老的规定,闲杂人等不能靠进,莫非您是忘了。”

此时东边已露出鱼肚的白,稀疏的人影大致已能看清 。被喊作献叔的老男人目光低垂,眼角泛着凶狠。听了这话,猛得往后退了一步脸色不太好看地说,“阿龙从外面带来的客人不见了,他心里着急要大伙帮着找找,你到底看没看到。”

“没看到。”男人似乎失了耐心,腆着脸咣当闭了木门。

“爹,你别听他的,有人看到他牵了一个人进了木屋。”山虎在旁边一脸着急地喊。

“都是一群废物,连个女娃都看不住。先回去,等天大亮了再来。”那位被喊做献叔的男人是乌石村村长,山虎的父亲。他撇了一眼肖龙,他高大的身体煞时抖了抖。

木门关上,男人摘了帽子,露出一张轮廓分明略显苍白的脸。

“他们都走了,你出来吧!”床后的香秀发丝凌乱顶着一脸泪痕爬出来。两只大眼睛里装满戒备。当大伟瞄了喵她的脸面上一惊,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咕噜、咕噜噜……她的肚子忽然叫了。男人收回眼睛闪身进了旁边的一处豁口。人走了,香秀这才有时间打量陌生的房间,想想刚刚他看自己的眼神,她心里又打怵了。怕自己刚逃出来,再落到坏人手里……

正想着,男人端着一碗面走过来。

“赶紧吃!”诱人的面条让腹内馋虫四起,她吸了吸鼻子咽了一口唾沫,也不娇气立马坐了过去。一边吃一边想,即便又遇到了坏人,我也得填饱肚子才能跑出去。

看着她贪吃的模样,被喊作阿伟的男人目光柔和不少。

“慢慢吃,没人跟你抢。”这话,香秀听着有些感动,那双被热气熏红的眼眶又湿黏黏的。以前在自己家的饭桌上,妈妈和她说的最多就是这句了。她越想越冤,越想越觉得委屈。突然后悔没听她的话不该来这里。妈,妈,我想你们了,快来救我啊!香秀一边吃一边流泪,抽抽搭搭的样子让人生怜。

男人看她哭,面上多了些慌张。“你别哭啊,我没有坏意。看到你想起我妹妹了。如果我妹还在,也和你这般大也有你这么好看。”说完,他闪身进了房间取了相片。

香秀接过照片。这女孩儿和自己长得太像了。只不过春风满面的女孩儿,笑时,两颊多了一对浅浅的酒窝。

“她长得真好看。这是你妹啊!她在哪个城市读书。”香秀眨巴着眼睛看向阿伟。

阿伟眼神没落突然失了神彩。

“她死了。”

“啊!”死亡,对于像花儿一样的香秀来说,似乎太过遥远,更难以接受。尤其是那么一个漂亮阳光的女孩儿。

男人有心隐瞒,刻意避开她的目光转移话题。

“外面那姓肖的小子,你认识?”

一提起肖龙,香秀悲伤的脸瞬间被仇恨占据。她愤愤地说,“我们是同学,是他哄骗我来的,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坏。”

“以后尽量瞪大眼睛识人吧!”男人似乎也猜到了事情的始末,轻轻地回答。

此时外面太色大亮,阿伟刚要对她说吃饱了去睡一会儿,门口又有嘈杂声传来。

“虎哥,人还在里面没出来。”见山虎一行人浩浩荡荡而来,守在门外的小喽啰,哈巴着腰跑过去汇告。

“姓乔的,赶紧开门把人交出来,否则别怪我手狠。”外头有人叫喊,把木门砸地咣当响。香秀惊慌地扔了饭碗,又要趴回床底。阿伟突然一把抓住她,用手臂圈在她白皙的脖颈,拖着走向门口。

木门一开,只见外面围着一圈儿的人。有献叔更有肖龙。

“她是我亲妹,你们凭什么管我要她。”

“放屁,你妹妹早就死了。少啰嗦,赶紧把人交出来。”天亮堂堂的,香秀这才看清那个叫山虎的长啥模样。一米六几的个头儿身子滚圆,远看像个毛球。塌鼻尖嘴猴腮,奇丑的一个人。

山虎朝肖龙递了个眼神。他扒开人群走到近前朝香秀伸出手臂,“秀秀别怕赶紧过来,这男人有肺痨不能接近。”

香秀再次抬头看了面前的男人,一张没有血色的脸身子消瘦,呈现出病态模样,还时不时有咳嗽声传来。肺痨,她了解过是传染病的一类。不知为何,面前的男人却让香秀害怕不起来。相反,那人模狗样的肖龙,却膈应了她。玉树临风的男人,却长了一颗黑心。

阿伟环着香秀的脖子,嬉笑着亲了一下她的小脸,亲完还对外面的人说,“不管是不是亲妹,这妞儿我看上了。献叔,我一个将死之人重病缠身,您老不会让你崽跟我抢媳妇吧!”说罢,他喉咙滚动,咳嗽声排山倒海般而来。暴风雨过后,他把手里沾满血迹的手帕,猛得抛向众人。但见几人面色恐慌连连后退。

“爹,你看咋弄?”山虎看到众人像躲避瘟神怕得要命,着急地要老爹帮着出主意。

“他那病沾染上谁也别想活,何必为了个女人毁了自己。”

“可我就是喜欢那妞儿,和山杏一样好看。”

“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当年那事儿要不是你逼得紧,人能往河里跳吗?为那事儿,我废了多少心思求了多少人才摆平?要不你小子早挨枪子儿了,还能站在这里说话。不省心的东西。”献叔训完儿子,瞅了瞅他那副模样,腆着脸扬长而去。山虎带着一帮子人却并不泄气,依旧守在阿伟门前不肯走。

“死痨鬼,小爷我可是花了六千块买了她。你要真留也行,一口价七千块,这事儿就算完了。要不,我每天带人堵在门上,反正小爷不缺得就是人和时间。”山虎语气不善地冲阿伟喊。香秀一听自己被卖了六千块,气地咬牙大骂。她一边哭一边骂肖龙的卑鄙无耻,只可惜这番话对于那男人来说,像跌落水塘,翻不起一丝浪花。

“这个,等我凑够了就给你。”阿伟的话一出,山虎也不跟他废话,眼珠一瞪大手一挥,手下人呼呼啦啦散去。

天黑后,香秀扒了几口饭蜷缩在床上睡下了,阿伟则反锁房门消失在茫茫黑夜里。夜半,阿伟是被哭喊声惊醒的。从小被家人当成宝贝宠爱的香秀,白天受了惊吓又受了凉,夜里发起高烧,还像个孩子哇啦哇啦地又呼又喊。木屋里没有退烧药,阿伟只能支棱着病身子,用凉水打湿毛巾给她擦拭手脚、凉敷额头。水换了一盆又一盆儿,毛巾拧了一次又一次,接近凌晨,高烧终于退了不少。看着香秀依旧红扑扑的小脸,阿伟那一刻真以为妹妹又活了过来。

母亲在阿伟七岁时,带着他来到这座蔽塞的山村,嫁给了现在的继父。那时,三岁的妹妹,瞪着黑色曜石的大眼睛跟在继父身边。一张滚圆的娃娃脸,萌萌的让人看了就喜欢不已。母亲在继父家住了下来,他也有了玩耍的伴儿。小妹妹更是每天黏着他追着他的屁股后跑,这一跑就是十五年,他长成了帅小伙,妹妹也出落成了大姑娘,人长得比花儿还好看。

那时,两个年轻人互相爱慕。他在等她长大,等着迎娶她成为最美的新娘。她娇艳欲滴眼神含爱,他走到哪里都跟到哪里。那年,他觉得自己,不能再这样被情爱纠缠,他要走出大山去挣很多的钱,给她最殷实的生活。他觉得自己有责任要她过得更好。大山里太苦了日子清贫,要挣钱必须去外面闯荡。

他忘不了临走那天,山杏对他的不舍和依恋。望着那双噙满泪花的秀目,那一刻,他真想丢掉铺盖卷儿,把她抱在怀里吻着她的发丝说,我不走了,哪也不去了,我们不再分离。但这些意念很快就被理智战胜。他狠着心,扒开腰间的玉臂,背起铺盖卷儿就走。他不回头地往前,任凭那道娇脆的声音在脑后响起,哥,早点儿回来啊!我会在家里一直等你。尽管声音带着哭泣,但他还是逼迫自己不再回头。谁想这一走,竟从此与她阴阳两隔。

妹妹是被山虎一行人逼着走投无路跳江的。事过多年,每当他想起临走时她那张被泪水泡湿的粉面,心就疼得不行。他恨那老混蛋,依仗自己是村长,任凭驼子老儿为非作歹祸害少女。他回村后对他们父子做过各类的报复,他甚至拿着刀,跑到他的门前伺机宰了这对父子。

香秀醒来时,阿伟还在睡着。搭在额头的毛巾滑落在地,面前的几盆水还有地上的一摊水渍,种种表明她昨夜发烧了,是阿伟一直照顾着她。

阿伟是下半夜才睡下的。身子蜷缩,一张脸棱角分明,像经雕刻大师的手一刀刀刻出来的。这人白天明明面色清冷,看上去极不好相处的模样,内心却淳厚良善。深处异乡她差点被人卖掉,不仅被他救下,还被当做亲人般尽心照顾。一想起这些,香秀身体里就像揣了暖炉。眼前的男人虽没受过高等教育,却有一颗金子般的心。比那下三滥的人强百倍、千倍。

看着他沉睡后表情柔和,香秀觉得有颗种子在心里萌发。心中不仅对他生了感激,更有女人对男人的喜爱。但一想起男人这病,她又惆怅不已。转念又想,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如果她能走出大山一定要带走他,带他去城市的医院治疗。但又想起自己现在的处境,能不能逃出去还是个未知数,内心不禁伤感起来。

伤感似乎有脚会跑会跳,像一根不安分的青藤会蔓延伸展。悲伤的香秀想起多年恋人的背叛、狠毒;想起对家对父母的思念,心里愈发得委屈。她眼圈儿一红,泪水擦着脸颊吧嗒吧嗒往下落。

带着温度的液体,跌落阿伟的手臂上。他惊醒地睁开眼睛。

“你,你别哭啊!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男人恐慌的表情,让香秀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又落个不停。

“我想回家,我想我妈了!”她像个孩子嘤嘤哭泣。阿伟却愣在那里不知怎么回答。

“那钱,等我回去就让我父母寄给你。”香秀以为男人是心疼那七千块钱。

“你暂时不能走,山虎的手下随时窥视着木屋,我们一出山就会被发现。”

“不是给钱了吗?他不是说过这事儿就算过去了?”香秀瞪大眼睛不解地问。

阿伟轻声一笑,目光温和地看着她。

“你呀,和我妹一样单纯。”

一连几天,阿伟白天睡觉晚上出门,神神秘秘。经他这几日的照顾,香秀情绪稳定体能也慢慢恢复,人又变得生龙活虎,只是面上郁郁寡欢。每天吃了饭,看着外面的大山发呆。

这座小山村,除了蔽塞山路难走外,有它独特的地方魅力。这里空气清新鸟语花香。每天凌晨山峦被薄雾笼罩,远处的山林,犹抱琵琶半遮面般令人遐想翩翩。这种美,令人神往心情愉悦。当太阳从山顶露出笑脸,丛林和村庄便多了一件薄如蝉翼的纱衣,橘黄的颜色煞时铺满全身。这样的景致,香秀还是第一次看到。要不是发生那档子事,她真想跑去外面欢呼跳跃,高声歌唱着大自然神奇的美。然而此时的她,心像被蚕茧包裹,已跳动不起来。

这样的日子挨到一天的傍晚,阿伟背着一个囊鼓鼓地袋子回到木屋才算结束。他放下袋子转身进了那个豁口,很快有叮叮当当的响声传出。不大一会儿,就端着两碗油泼面走了出来。把其中一碗推给香秀说,赶紧吃了。香秀抬抬眼皮没说话,说实话她真不没有胃口。男人又推了推碗碟,用命令的语气说,赶紧吃,吃饱了送你去坐车。一听坐车,香秀蒙尘的眼睛腾地亮了。她拖过面,用颤抖的手挑起它们塞进嘴里。扒走面条,露出卧在碗底的荷包蛋,八成熟的蛋黄,在蛋清的衬托下显得越发柔嫩。

这些日子,阿伟家的鸡蛋都进了她的肚子。她吃的白白胖胖,而他每天清汤寡水丝毫没有怨言。香秀看在眼里虽感动万分,却无力表达更无法回报。

收拾了碗筷男人没说走,而是斜依在床头眯起了眼。香秀心里着急,踌躇半天上前扯了扯他的衣角。

“去睡觉!”阿伟没睁眼看她。香秀愣在那里,听着耳边低沉的酣睡声,她真想冲上前撮着男人的衣领问他,不是说好要去坐车吗?快起来收拾赶紧走啊。可她又没那个胆量,这段日子在人家混吃混喝,连人都是他救的,她怎么好意思对他指手画脚。想着想着,身子一歪意念也模糊起来。

睡梦中有人喊她扯她的衣袖。

“赶紧起来,收拾收拾咱们马上走。”一听要走,她一骨碌爬起来收拾东西。其实也无需收拾,阿伟已经背上挎包准备好了。她抓了几把头发去摸手机,这才想起手机早就被肖龙拿走了。

香秀跟在阿伟身后,很快扎进茫茫黑夜。大山不同内陆晚上很冷,风像踹了刀子,直往人的身上捅。她打了一个寒战,紧随着阿伟的脚步前行。漆黑的夜让人分不清方向,而男人像长了一双会发光的眼睛,手电也不开,拉着她东拐西拐,翻越崎岖的山路来到一座小镇。通过商铺玻璃窗户透出的光,香秀觉得这是她和肖龙下车的地方。

阿伟用手电照了照站牌,看到通往县城最早的一班是凌晨五点发车。时间马上要到了。看到香秀一脸疲倦,他寻到一处店铺门口的破躺椅安排她坐下,把肩上的包裹塞进她怀里说,你在这等,我转转就来。

香秀抱着包裹正在打盹儿,看到阿伟脚步错乱急匆匆地赶了过来。赶紧的,来车了。果然,一辆晃着两只大灯的公共汽车,慢慢在站牌停下来了。阿伟一手抓起包裹一手抓着她的手,把她推进去自己也挤了进去。车子很快飞驰而去。

到了县城天已大亮。下了车,阿伟把香秀护在胸前挤到售票口。

“你的家乡是哪座城市?”

香秀赶忙报上名字。售票员指指另一扇窗户,阿伟又抓着她赶忙跑过去。付了钱售票员把票扔出来,他核实后把票塞进她手里,“咱们挺幸运的,马上就要发车了。走,去那边。”香秀有些想笑,感觉自己像个跟着大人出行的孩子似的,一切行为听指挥。

上了车找了座位,阿伟长叹一口气。他把肩上的包裹重新塞进香秀胸前,这里面是些吃的东西还有水、手纸。到了家老实待着,以后不要乱跑了。”见阿伟转身要走,香秀扯着他的衣角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儿。

“伟哥,跟我一起走吧。”

阿伟扯回衣襟看着她说,“我是个没有明天的人,你还年轻有很长的路要走。保重!”说罢跳下车去。阿伟对自己的好,香秀都记在心里了。当她看到细心的男人已安排了一切,那些藏在心里的情爱,还是关不住地跑了出来。

“走吧,一路顺风。”阿伟硬着声音摇着手。车子即将启动,香秀放下包裹跑到车窗前朝他呼喊,“伟哥,等我,我还会再回来的……”说话间,泪水再一次封锁眼目。她擦了擦眼睛再望过去,发现阿伟正与几个人撕扯一起。那些人竟然是山虎的手下。那驼子山虎,也正捂着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地往这边跑。

“姓乔的,不拿钱别想把人带走。”车门关闭后,客车工作人员正在检票。

“你私自买卖人口还给你钱,想的美!”

“兄弟们给我打。你,去车上把那妞儿给我揪下来。”

阿伟急忙上前搬倒那人,朝着这边喊,“快走啊,快开车!”隔着车窗,司机似乎明白阿伟的心思,工作人员,也恰巧剪完最后一名旅客的车票。车门咣当合上,屁股后吹出一团黑色的烟雾,四个轱辘撒了欢地往前奔跑。

香秀又一次流泪了,她朝着站台上的男人用力挥舞手臂。看车子远去男人扬起笑,但很快被挥舞的拳头砸倒在地。拳头落向阿伟却疼在香秀心上。

车子越驶越远。面前一卷新旧不一的钞票,和鸡蛋、烙馍和火腿肠,让香秀擦干的眼眶再一次潮湿。窗外的风景在跑,她心里也随着列车的奔驰起起伏伏。

伟哥,你要好好地等我回来。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儿,将一个缝制粗劣的布兜宝贝似的护在胸前,随着列车地颠簸啼哭了一路。

尾声

很多年之后,当她再次回到山村,那座破旧的木屋已荡然无存。强劲的山风拍打着枝条啪啦的响。半山岭一座新冒出的土丘上,爬满了野荆棘,上面开满了淡淡的白色的小花儿。

而今,香秀有了稳定的工作有了自己的小家。她教导孩子们要仁爱、良善,始终心存感恩。她言传身教出钱出力,尽自己最大的力量去帮助需要帮助的人。她用行动回报社会,回报那个不顾性命安危,助自己挣脱厄运的异乡人。因为她一直坚信:人间有大爱,无处不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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