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衡的工人是才请的,真名蔡默也没问,大家都叫他老蒋。蔡默以前没见过,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头发有些已经发白。身材瘦削,戴个帽子,上身一件黑色的棉衣,下身一条牛仔裤和一双运动鞋。去吃饭的路上,吴衡说去买两包烟,蔡默看他十四块买了两包,奇道,“这么便宜?”他咧嘴一笑,“解解乏。”老蒋打开烟盒,递了一支烟给蔡默,道,“别嫌弃哈。”蔡默摆摆手,笑道,“喝酒可以,从来不抽烟的。”
随便找了个餐馆坐下,叫了两个菜,蔡默问道,“你的门牌哪儿去了?咋关起门做活路?”
吴衡在蔡默对面,背靠这椅子,左手抹一下脸,嘴巴大大地张开,打了个哈欠,脸上颇有些无奈,淡淡道,“这段时间环保查得凶,只有把门关起,偷偷摸摸地做,遭逮的话,要罚款,电线要剪断,机器要拉走。”
蔡默皱了皱眉,道,“这么凶?我还以为只查跟雾霾有关的,车木头的也要查?”
老蒋轻笑一声,“就是啊。”
吴衡问道,“你这段时间弄啥子嘛?”。
蔡默淡淡道,“除了上班,还能做啥子。”。
吴衡问道,“噢!你现在一个月拿得到好多?”。
蔡默说道,“一个月也就七八千。”。
老蒋说,“还是可以嘛。”。
蔡默摇摇头道,“刚能生活就是了。”。
吴衡问道,“喝啥子酒?”。
蔡默说,“白酒吧,暖和。”。
吴衡对老蒋道,“每人一瓶二锅头,老蒋,要得不?”。
老蒋点头道,“要的嘛。”。
喝完酒,已是晚上九点了,出了门,老蒋就与蔡默和吴衡道别。老蒋住的地方离吴衡的门市不远,在另一个方向。“时间还早,去吃烧烤?”吴衡意犹未尽。蔡默想了想,很久没跟吴衡喝酒了,时间也早,便道,“走,好久没去那家烧烤店了。”
烧烤店的烧烤摊摆放在店前的一颗大树下,大树的枝丫上挂了明晃晃的灯,在黑夜中显得分外招摇。还没走到烧烤店,大老远就看见直冲上天的烟气,被摆放在烧烤架子旁边的抽烟机抽走,然后抛向天际,惊扰得树叶纷纷作响,最终穿过灯光,没入黑暗的未知名处。此时的烧烤店,可供选的位置不多了,两人赶紧找了个位置坐下,是那种学校食堂的长方形方桌。吴衡起身去挑菜,蔡默坐在位置上把位置占住。
又要了两瓶二锅头,两人一边吃菜,一边喝酒。说一说见闻,小声评头论足隔壁座位的女生。
“老蒋没结婚吧?”蔡默问吴衡道。
“没结……你咋晓得?”吴衡奇道。
“猜的……要是结婚了,这么大岁数,不会跟我们喝这么久吧,而且也不会在你那儿上班。”蔡默说道。
“你是对的。”吴衡道,然后似想起了什么,问道,“你还不找个媳妇儿么?”
“找媳妇儿又不是买白菜,说找就能找的。”蔡默说道,“况且,我现在只想挣钱。”这句话的潜台词是,有钱就又更大的选择权,能找到更好的女人。不过,蔡默没说出来,他相信,吴衡听得懂。然后,蔡默又接着道,“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里的情况,一切还是要靠自己。”
吴衡当然听得懂蔡默说的话,他的家境跟蔡默家一般无二,所以他能体会蔡默的心情,可能也因为此,这么多年了,有些人来了,有些人走了,而他们俩,却一直是好友。叹息一声,抿一口酒,吴衡道,“今年过年,你免不了又要相亲。”
回到家已是晚上十二点了,楼下客厅的灯还亮着。那是在黑暗中唯一的光明处啊!虽然在这悠悠的天地间,这一点光明是如此微小,但却不曾熄灭,为蔡默长驻。蔡默的父亲叫蔡明贵,母亲叫喻琼,都是平凡的农民,但也不是只会种田。蔡明贵年轻时候,学了一手补鞋的手艺。以前不在农忙季节时,就会摆摊补鞋,这几年农村城镇化,一年四季没有田可以种了,便专心补鞋;喻琼在一所职业学校的食堂里面做切菜工,一个月收入也有两千,因此蔡默的父母都还是可以养活自己的人,他的压力也比较小。许是由于年龄大了,长久风吹日晒,蔡明贵的脸就像卤制的鸡脚皮一般,又黄又亮,而且布满一道深深的褶皱,白头发也开始一根根冒出来。蔡默常常想,是什么样的经历才能将一个曾经是少年的男孩,变得如此满脸风霜。蔡明贵坐在电视机前翻着电视台,看到蔡默回来,说道,“怎么这么晚才回来?”蔡默看了蔡明贵一样,淡淡道,“聚会晚了点儿……我上去睡觉了,你也睡吧。”蔡明贵看了看蔡默,说道,“我也睡吧。”说着便把电视关掉,起身进了他的房间。蔡默的父亲和母亲是分开睡的,有四个卧室,一楼两个,二楼两个,父亲睡一楼其中一个,自己和母亲在二楼各睡一个。搬迁到这个新修的家已有6年了,此事一直维持到现在。上了二楼,刚走到母亲卧室的门前,蔡默的母亲,喻琼就说,“幺儿,你回来了哇。”蔡默听出声音充满了倦意,回道,“回来了,我洗个澡,就睡觉了。”喻琼说了个“哦”,便睡去了。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了灯,躺在床上,被久久阻挡在窗外的黑夜,似终于攻陷了最后一处阵地,光明一消,便迫不及待地把整个房间都填满,占为己有。这里没有绚丽刺目的霓虹,黑夜在此地尽展所能,把一切都笼罩在如墨的黑色里,冬季的夜晚冰冷而没有一点声响,像是生铁块一样让人感到沉重,冷寂地让人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像水一样把人泡在里面。蔡默突然感到有些喘不过起来,很有一种冲动,打破这方黑暗的天地,直到九天云霄,那里或许有传说中的天使。只是有劲无处使,心有余而力不知所向。“睡去吧。”这是蔡默最后的想法,然后便迷糊了。
蔡默第二天见到周勤和他老婆刘月的时候,已是下午五点。周勤请客吃冷锅鱼,吴衡也去。周勤与蔡默和吴衡也是初中同学,蔡默一直保持联系的初中同学,也只有他们两个了。周勤是开一亮现代车去的,蔡默和吴衡各自骑了一辆电瓶车。
“哪儿吃?”蔡默骑在车上,一脚撑着地,问道。
“随便找一家就是了,主要是喝酒。”周勤从车窗里探出脑袋道,“对了,吴师喃?”
“不晓得……还在路上吧。”蔡默说道。
“我们先找个位置坐下等他。”周勤道。
“走嘛,你带路。”蔡默说道。
说罢,也不啰嗦,找了家以前去过的店坐下。店不大,只有一层铺面,老板娘五十岁上下。蔡默他们到的时候,已经坐了些人,大概有四五桌的样子。刚走进门,老板娘就招呼了过来,“弟娃儿,三个人哇?吃啥子?”周勤说道,“冷锅鱼,白鲢……我们还有一个人等会儿到。”老板娘说道,“那你们找个位置先坐,马上给你们杀鱼。”
找了个角落坐下,蔡默对刘月笑道,“嫂子,好久不见,更加光彩照人咯。”
刘月呵呵一声,微笑道,“是不是噢。”
蔡默道,“当然了。”
周勤问蔡默,“近来如何?”
“上班呗,还能如何。”蔡默淡淡答道,然后又问,“你不是在中餐馆学手艺?学得怎样了?”
“还没摸过勺子,每天端菜茶送水洗盘子倒是少不了。”周勤抱怨道。
“不会吧?不是你爸帮你找的师傅的吗?”蔡默有些诧异,“一个月给你多少?”
“只有一千五。”周勤道。蔡默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似乎眼前这个初中同学,自从初中毕业到现在,一直都是这种状态,半死不活,即使结了婚,有了孩子。
“等我爸把一个鞋厂的食堂包下来,我就去那儿上班,才不在这儿受鸟气。”周勤道。
“一个鞋厂的食堂?在哪儿噢?”蔡默道。
“就在才口,专修学校后面。”周勤淡淡道,“对了,吴师喃?咋还不来?我还是好久没看过他了。”
“他那边最近也不好过,查环保,关起门在车木头。”蔡默道,“等他过来,你问他嘛。”
“鱼都要好了,他都还没到,你打个电话给他喃。”周勤对蔡默说道。
听罢,蔡默便打了吴衡的电话。
又过了几分钟,吴衡到了,蔡默看他眼睛有些红,许是被风吹的。
刚坐下,吴衡说道,“回去洗了个澡,全身都是灰。”
“都要过年了,还不休息嗦?”周勤问道。
“还要做两天,收拾那天,到我铺子来喝两杯。”吴衡道。
“今天都还没开始喝,就说下次了。”蔡默打趣。
“开始撒,先来一件啤酒哇?”周勤道。
“这么冷的天喝啤酒啊?”吴衡道。
“那就先来白的,暖暖身,再来啤酒。”蔡默道。
“要的嘛。”周勤道。
“先来一杯,新年快乐。”蔡默举起酒杯,对吴衡和周勤道。他二人也把酒杯举起,彼此碰了下,互道“新年快乐”。
“吴师,你这几天关起门在做嗦?”周勤问吴衡。
“是啊,这几天查环保,又要生活的嘛。”吴衡道,“这日子难过。”
“活路多不多嘛?”周勤道。
“活路倒是多,但就是不敢接得太多。”吴衡喝了一口酒,继续道,“好多活路都介绍给另一些人了,反正先把生活过起走就是了。”
“现在还是老蔡过得最轻松,工资又高,又不怕查啥子环保。”周勤道。
“这点儿工资也高?”蔡默笑了笑,“只能说我现在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活得还轻松,但跟那些有钱人比,差得太远。”
酒慢慢喝着,话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朋友间的情谊,让蔡默的神经终于有些放松,不再是紧绷的一根弦。而吴衡和周勤,似乎也在此刻忘记了诸多烦恼,只用最真诚的心情,诉说彼此的生活。意兴阑珊的时候,已是晚上十一点半了,蔡默的父母已经打了电话催他早些回家,吴衡的老婆,也打电话催他。
“今天就到此为止吧。”蔡默看了看两件空的啤酒箱和一个斤装的空白酒瓶子,接着道,“老周,你怎么回去?”
“我老婆开车撒,带她来的目的就是当司机。”周勤说道,“老板,结账。”
老板娘无聊的看着电视,此时听到老周结账的唤声,神游的思绪似终于有了聚点,若恍然惊醒,急急走了过来,并玩笑道,“我就知道你们每次喝酒都要到这个点。”
这个季节的街道在这个时刻格外地清寂。
“那辛苦嫂子了。”蔡默对着坐在车里的周勤夫妇道,“你们路上开车注意安全,开慢点。”
“慢点,老周。”吴衡说道,“过两天到我铺子上来。”
“好的……你们路上也慢点。”刘月说道
“改天再一起耍。”周勤道。
看着周勤夫妇远去的车,吴衡淡淡道,“要不要再喝两杯?去吃烧烤。”
“这么晚了,你还没喝够?”蔡默道。
“喝两杯就走,太晚的话就在你那儿歇。”吴衡道。
“我倒是没关系,关键是你媳妇那边。”蔡默道。
“我给她说一声就是了。”吴衡道。
说罢,蔡默和吴衡又骑车去找烧烤摊了。已是深夜,此时的小镇万籁俱寂。一座一座瘦长的灯挺入天际,探出头,照亮了整个小镇。寒风萧瑟,还夹杂些轻微的细雨,悄悄穿过大街小巷,飘然而去。说是万籁俱寂,也不尽然,此刻,仍有几个烧烤摊在这寒冷的夜晚传出些许说话声。似静谧中突然的夏虫声,却显得周遭更加冷寂。有三个烧烤摊,每个烧烤摊前都有一两桌喝酒吃串的人。有情侣,也有如蔡默和吴衡一样的两个男人对饮。三个烧烤摊都有抽烟机,不停地将烟气抛向天际,依然融入进黑暗中,消失不见,就像水融化在水里。
“这烧烤也是够拼的。”蔡默淡淡道。
“他们不拼,这么晚,哪儿有我们喝酒的地方嘛。”吴衡笑道。
到了以前常去的一个烧烤摊,蔡默问道,“胖哥,你们这儿没查环保吗?”
那个被称为胖哥的老板,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秃头矮胖男人,他有些诧异,“什么环保?”
蔡默不说话了,点了些菜,对吴衡道,“就这些吧,喝完就回去。”
喝完已是深夜,吴衡到蔡默家睡觉,因为吴衡家的小区关门了,开门需要费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