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小时候的卧房非常的简单:前后一大一小的两扇窗,一块天蓝色的棉质窗帘用根麻绳穿着,松松垮垮地垂着。一张书桌倚窗而放,每天我就是趴在这张桌上做完数不清的作业。显得喜庆一点的就属母亲当年的嫁妆,两个被刷成大红色的杉木箱子,隐隐透出一股樟脑的药香味。
规格最高的当属那张雕花大床了,顺着木头的纹理,喜鹊宛啭地鸣叫,梅花娇艳地绽放。大床被漆成深枣红色,配上薄薄的棉纱蚊帐,就成了一个私密的空间。我一直猜想雕花木匠定是一位生活幸福的人,否则怎能挥动手中的刀,一笔一划地刻出如此多的美丽图案,让每对新婚夫妇都感受到满满的幸福缱绻?和大床相配的还有一块长方形的木质踏板。赤脚走上去,除了感受脚底略显粗糙的木质纹理,还能听到“咯吱咯吱”悦耳响声,为这张略显老成的大床平添了一丝活力。可对孩子来说踏板还是一种惩罚工具。
年轻时的父亲是沉默寡言的男人,对儿时的我甚是严厉。我好像从未倚在他怀里撒过娇,也很少看到他露出亲切的笑容。这样的父亲令我着实害怕,甚至希望他最好长年在外打工。没有父亲在家的日子,空气都是自由的。我可以任太阳晒得皮肤黝黑,与伙伴们疯玩。对于唠叨的母亲,我显得桀傲不驯,常常出言顶撞她。而母亲的撒手锏就是:“等你爸爸回来,看我不把事儿告诉他。”这句话绝对有杀伤力,本来气焰高涨的我一下子就偃旗息鼓了。父亲在我犯错时也不打我,通常把我拎到雕花大床边,让我“跪踏板”,一直跪到我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为止。起先我会号淘大哭,希望不远处的奶奶能过来解救我。如果大哭几分钟没人来,就转为抽咽,任鼻涕和泪水爬满整张脸,然后用袖子一擦再继续。时间久了,腿麻了,屁股疼了,望着雕花大床上所有图案,觉得它们都在嘲笑我,没有一个真正同情我的。后来哭得累极的我,歪在踏板上睡着了,梦中也不明白自己到底错哪里了。
其实这张雕花大床带给我的不仅仅是眼泪,还有许许多多的快乐。小时候的夜晚总是隔三差五地停电,没有电视看,更没有如今的电子产品玩。乡村黑暗的夜晚变得漫长起来。躺在大床上,看月光携着微风,把帐子吹得荡漾起来,有时鼓起来像航行的白帆。想象自己在海面的小舟上,看着满天的繁星和神秘的夜空,渐渐地就睡着了。有时来了兴致,会捉上十几只萤火虫,装在一个纱袋中,等到上床时,关好蚊帐,放出萤火虫,任它们提着小灯笼飞来飞去。
如果身边有一两本武侠小说未看完,母亲又为节约煤油,绝不允许我晚上看闲书。可环环相扣的故事情节,一个个精心设计的悬念让我欲罢不能,仿佛猫爪子在心上挠着。曾在蚊帐里,就着一瓶子萤火虫的微光看书,最终还是失败,那一闪一闪的光根本让我看不下去,第一次对囊萤的故事表示怀疑。
如今想来,童年时代的我,没有睡前故事,没有兄弟姐妹陪伴,只有这小小的萤火虫和那张雕花大床陪我度过一个个漫长而枯燥的夏夜。
爷爷奶奶家也有一张更古老的雕花大床,那深枣红色因年代久远显暗沉,可床板上立体的图案,精湛的雕工,依然让这张床彰显出古朴典雅的韵味。踏板上的漆早就脱落了,露出木头原本的颜色。我最喜欢看床檐悬挂着两个黑毛球,总是微微摇晃着。奶奶告诉我:这些黑毛球是由父亲兄弟几个小时候的胎毛做成的。在他们看来,这黑色圆球是对孩子成长最珍贵的纪念,在我看来却觉得格外神秘。大床外面两张雕板上还挂着两个简易的相框。仔细辨认,能看出爷爷奶奶年轻时的样子。后面一排高矮错落落站着是父亲兄弟姐妹五个。想不到一脸严肃的父亲,他少年时还略带一些腼腆。那一张张黑白照片留下了父辈青葱岁月,也留下了艰难岁月中的往事回忆。
如今爷爷奶奶已不在了,年轻力壮的父亲也已是花甲老人,两鬓苍苍,老人斑已爬上脸庞。给他买衣服,总是嫌他站不直,前长后短。其实不是他站不直,而是父亲他老了,背也开始佝偻了。
家中的小瓦房早在上大学时盖成楼房,雕花大床和纱质蚊帐也早收起,搁置一角不用了。床板上那些立体图案,隐隐杉朩香,“咯吱”的踏板声,都一一化迹在午后的阳光里,消逝在慢慢苍老的岁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