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

1

长安夜深,月黑风高。皇帝刘彻从梦中醒来,冰冷粘滞的汗液湿透了他的中衣。他本能地发出一声惊呼,腔调就像待宰的猪狗——谁能相信,雄才大略的君王会发出那么可笑的声音?

在一侧勤谨侍奉的宦官苏文,示意已将一只脚踏进门内的羽林卫勿要惊扰圣驾,然后跪到御榻前,如往常一般,柔声安慰道:陛下,那是梦。

对皇帝来说,苏文的声音就像是“母亲”,能带来一种极大的安全感,但专属于皇帝的恐惧却并没有因此而消失。他细细斟酌着梦中的每个场景,希冀能从中发现一些有价值的蛛丝马迹:他身着绣着十二纹章的服章衮冕,立于高高的陛级之上,睥睨着脚下的三公九卿、王侯将相向他行叩拜之礼,并因此而越发坚信“四海之内皆为朕之臣妾”。他身心愉悦。然而,当这些人抬起头来,他却赫然发现他们的脸上没有五官,那完全是一颗颗圆不溜秋的肉色鸡蛋。那些东西四肢僵硬,扭动着如木偶一般的身躯,向他伸出干枯如雀爪的手……他甚至能切实地感觉它的冰冷、黏滑和坚硬。

皇帝倒吸一口凉气:有人要杀朕。

苏文继续宽慰:陛下,那是个梦。

皇帝却依旧没有稳下心神,他不让苏文服侍,颇有些吃力地坐起来,继而将一袭柔软的狐裘大氅裹在背上。如今他已过花甲之年,肩膀越发单薄,为他缝制的大氅也越来越小了。

苏文冲外一个手势,随之,一名宫娥呈上一盏微微冒着白色热气的羹汤。羹汤储藏在保温效果极好的青铜鉴缶中,可供皇帝随时取用。皇帝确实感到腹中饥饿,下了榻,伏于几案前,准备用膳。

苏文见光线昏暗,忙轻轻将灯盏移向皇帝。忽然,一只飞蛾扑向灯火,撞到灯纱,跌落到了羹汤中。温热的羹汤并未夺取它的性命,它拼命挣扎,却越陷越深。皇帝眉心一皱。苏文忙将羹汤端起,一边用愧疚的语气说:已是深秋,哪来的飞蛾?

皇帝将汤匙按在一边,一指飞蛾:斩。

苏文诺了,冲门外击掌,四名羽林卫推门而进。苏文将汤羹端起,转交给其中一人:皇帝陛下口谕:斩!

宫卫唱诺,接过羹汤出门,随着四人的齐声大喝,长刀劈碎了羹盏。

苏文又催促一旁的宫娥:再去弄一盏来——

皇帝却挥手示意:不必了。

苏文可以明确地感受到皇帝的恐惧不安,他屏气凝神,等待发号施令。

皇帝的眼睛忽然望向东边,空洞而阴冷。“东边”对他而言,是个非同一般的存在,有时,他甚至不愿意望向那个方向。大约沉默了有十几秒钟,他才说:传太子。

皇帝做这个梦并为其惊扰时,他的嫡长子——皇太子刘据,正把自己浸泡在寝殿的浴桶中。浴桶是他让工匠特制的,尺寸出奇地小,以至于他呆在里面时必要像胎儿一样蜷曲身体。但他喜欢以这种姿势感受那粘滑的热汤带给他的安全感。

对面幽暗灯光下是一座黄金包裹的铜沙漏。听着那不慌不忙的 “簌簌”声响,他脑袋昏沉,却无法睡去。

这里是东宫。东宫就是长乐宫,位于皇帝所居的未央宫以东。起先,它是始皇帝的离宫;秦灭后,又在高皇帝手中成为汉的皇宫;文帝时,东宫作为皇太后的居所,已是朝廷制度,汉文帝的生母薄太后,汉景帝的生母窦太后,当今圣上的生母王太后,都曾将这里作为自己的天下。

当初,王太后宠爱作为嫡孙的刘据,让他陪居东宫。而他在太后薨逝,自己业已成年并被御赐宅邸后,仍未搬离东宫,因此不免有许多人心生怨怼,明里暗里地声称:太子既已成人,理应离开东宫,到家宅居住。

然而,皇帝却在一次朝议时晓谕群臣:父慈而子孝,儿子在父亲身边,父亲关注儿子的起居,不止是天伦,亦是朝制。诸多非议,皆可止息了。

人们见皇帝对太子之爱如此,纵有许多不满,也只能腹诽心议了。

况且,其时匈奴未灭,太子舅父卫青及姨娘兄弟霍去病,正得皇帝隆宠。

浴桶中的水尚未凉透时,苏文高擎着天子符节,堂而皇之地闯进了东宫,那架势甚是旁若无人。虽然太子居住在此,可东宫主人说到底还是皇帝,而他这个为人所轻贱的阉人却是皇帝的近人,帝国一时无二的中涓。

见到苏文,太子陷入了巨大的惊恐中,来不及抹干净身上的水,催促着侍婢整理复杂繁琐的衣冠博带,而后战战兢兢,跟着苏文奔赴未央宫。他的坐骑是一匹红棕色的汗血马,为五年前皇帝所御赐,骑着它,倒不是为了快,而仅仅是想以此表现自己时刻未忘皇恩。

从东宫到未央宫有一段距离。此间,太子一直在猜测皇帝究竟有何事,而自己又该如何应对,他预想了一千种情况,筹备了一万种方案。虽然苏文就高傲地侍奉在自己的身后,但他绝不敢斗胆开口,向这个阉人询问个中缘由。他深知言多必失。

入未央宫时,皇帝已从寝殿移驾至宣室。太子直奔宣室。宣室殿为未央宫正殿,是皇帝接见群臣的所在,位于足有五丈高的和田玉台基上,三重飞檐如白鹤亮翅,七十二根大廊柱甚至能支撑天地。整座宫殿如泰山突起于脚下,任何人都不得不在其阴影下噤若寒蝉,这也是高皇帝建造这伟大宫殿的初衷。

太子来在殿外,小心而快速地脱掉鞋子,解下佩剑,低头折腰趋而上殿。殿内灯光昏暗,看什么都不甚分明,他凭着记忆,来到御座所在的陛级下,毕恭毕敬行叩拜之礼:臣刘据,拜见皇帝陛下。

皇帝的声音却从他的身后传来:免。

太子蜷缩的身体猛地震颤一下。皇帝那似乎来自深井的声音让他慌乱,而他神鬼莫测的处事法则更是让他陷入对未知的恐惧。

皇帝的声音再次穿过了黑暗:太子,近前来。

太子忙唱诺,寻觅着声音的踪迹,来到大殿门口左侧。御驾躲在了这个角落里。昏暗中,他只能看到对面一个威严的黑色轮廓,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人物剪影。印象中,所有那些死去的列祖列宗都是这个样子。

二人之间隔着一盏鎏金仕女坐像宫灯,这灯构思奇巧,灯罩可旋转,以调整光线的朝向。此时灯口是冲着大殿门口的。太子听到一阵细小却异常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那是皇帝在转动灯罩。他望着投在松木地板上的淡黄色灯光,看它缓慢移动,最终爬到了自己身上。在灯罩镜面的反照下,跳跃的烛光变得刺眼,他感觉自己被千万道锐利的锋芒所指,就像独自一人在面对皇帝麾下那如墙而进的枪林剑阵,浑身上下无一处自在,衣襟并不紧,却勒得他喘不过气。

皇帝不说话。

太子抬头仰望,这次却连黑影子也看不到了,灯光将皇帝的黑色身影遮挡住了。忽然,皇帝的衣服发出窸蔟之声,他忙垂下头。

皇帝终于开了口:抬头。

太子抬头。

皇帝命令着:望着朕。

太子望着空洞的黑暗。

而后,于无声中,皇帝的脸渐渐浮出黑暗,在灯光的照射下,布满细小皱纹的面皮闪着怪异的光晕,幽暗的眼睛像是亟待猎捕的猫。他开口问:朕忽然深夜传唤,太子难道不惊惧吗?

太子脊背发紧。皇帝的问话,他不能贸然作答,因为皇帝的问话,历来大有深意。——惊惧?身为臣子,为何要对君父的传唤感到惊惧呢?不!身为臣子,我当然不能对君父的传唤感到哪怕一丝一毫的惊惧!

继而,他努力掩藏着声音中的恐慌,说:深夜传召,儿臣担心父皇有恙,故而有惊;见父皇安然,因此无惧。

皇帝的脸退回黑暗中,言语中带着笑意:朕多虑了。

太子的身体在颤抖。

皇帝又说:既如此,朕便不得不赏你,压压惊了。

太子忙谦辞:儿臣愧不当赏。

皇帝却像是没听到太子的话,自顾说着:可朕赏你什么好呢?朕还能赏你什么?——毕竟,你已是太子了。

太子几乎垮在地上,但他还是镇定地想出了应对的话:有样东西,儿臣想请父皇下赐。

皇帝:说。

太子:当年臣尚且年幼,父皇亲自为儿臣手书《谷梁传》一部,近来儿臣最想读这本书。

皇帝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语气也毫无异动,似乎他对儿子忽然的转变没有任何“看法”。他说:稍后随家奴去府库,将《谷梁》拿去。

太子叩头谢恩。

华服窸蔟,皇帝起身,由太子身边走过。太子隐约听到金属撞击声,接着又猛然看到皇帝衣服下摆撩开,露出了里面什么东西。

他依稀辨认出,那是青铜鳞甲。

他把脸埋进袖中,几乎与冰冷的地面融为一体。


2

 

回到寝宫,脱去大氅,解开衣襟,皇帝让苏文为自己细细卸下贴身的青铜铠甲。真是厚重的家伙!他情愿自己永远无需穿戴这阿物。

他准备稍做休息,为白天的繁琐朝政做准备,毕竟这么多年来,诸多政务他都喜欢事必躬亲,唯有如此,他才能感到江山社稷的稳固,更重要的是,他要通过这种方式确立自己对“天下”的所有权。

然而,当他躺在榻上时,睡意却迟迟不来,于是他不禁呢喃自语:难道朕竟这样老了?

一旦有了这想法,年迈的皇帝竟不免有些落寞了,他索性又坐了起来。

苏文不作声,为皇帝掌灯,又在书案上摊开一卷书,是皇帝最近一直在读的司马迁的史书。

皇帝自己披上大氅,坐到书案前,翻开了面前的书卷,他倒要看司马迁还能写出什么让他怒不可遏的文字来,毕竟,这个继承其父遗志而写史的太史令,已不止一次让他龙颜大怒了。

映入眼帘的是楚成王,他内心的嫌恶随之不自觉地流露出来。读了片刻,越发觉得周身冰冷,于是一把将书扫在一边。

苏文将书捡起,小心翼翼地问:陛下,要不要喝盏安神汤?

皇帝却并不回答。从北方吹来的大风刮进宫殿。他起身,任由肩上的大氅褪到地上,站在纱帐狂舞的寝殿门口,招徕着凉风争先恐后地钻进他的中衣,直侵到骨子里,让他顿觉浑身舒畅。

从某一刻起,皇帝的眼睛开始变得迷离,似乎面前也出现了那深藏在脑海深处的画面,他似乎是在跟苏文说:太子七岁时,朕让他读《谷梁》,可他最爱的却是《公羊》。朕还不是只能依了他?那时,他真是朕的心肝!一派天真,浪漫无邪,虽处处违拗朕的命令,却容不得朕去动怒。为何要动怒呢?一个父亲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儿子吗?

朕二十九岁时,才得了这个儿子。还记得当年将他抱在怀中的情形,那么一个皱巴巴、红彤彤的小东西,闭着眼睛,“哇哇”哭着,小手儿紧紧地握住了朕的手指……朕甚至不敢相信,他就是朕的血脉,和朕一样,体内流淌着天下最尊贵的血液!

当时,朕的好母亲王太后对其母家多加照拂,甚至有当初吕后抬举诸吕的势头,朕的舅父田蚡担任丞相,田氏子弟皆任要职,一时权倾朝野。在他们姐弟眼里,朕即便亲政,也是个孩子,何况朕的亲政,也是他们弹压太皇太后的母家窦氏一族才得来的。而太子的出生,却向天下人宣告:朕是个顶天而立地的男人!汉家天下,只能由我们父子二人掌控!

那一年,卫皇后的弟弟卫青和外甥霍去病,北征匈奴凯旋,朕特地在庆功宴会上册封太子……那是朕的良苦用心。

苏文只是低头听着。今天皇帝有些反常。自登基以来,皇帝陛下便在波谲云诡的宫廷中练就了一种本领:通过极简的话语让自己的权威得以彰显。这本领既可自保又可杀人,因为越简单越有力量。对窦太后的侄子窦婴如此,对王太后的弟弟田蚡如此,对卫皇后的弟弟卫青同样如此。

皇帝谈及太子时,眼睛中闪耀着柔和的光,但随着追忆的结束,这光也随之消失。他一指苏文手中的《太史公书》:将这部书也给太子送去。

苏文应了,准备下去。

皇帝却忽然又改变了主意,向苏文伸出手。苏文急忙将史书交到他手中。

皇帝说:这样的书,太子还是不看的好。

太子从宣室殿出来,已是心力交瘁,恍惚中,他没有出东门而后回东宫,而是向南越过长秋门,走进了母亲所在的寝殿。他一生中有三个家:除了东宫和御赐的博望苑,便是这未央宫中最华丽的殿阁——椒房殿。

夜已过三更,照例入夜后未央宫中不能有任何男子,因此皇后卫子夫对儿子的到来感到讶异。而刘据见到卫子夫,一声“母亲”,便跪地抱住她的腰,涕泪齐流,全然是受了委屈的孩童。

皇后冲身边的女史倚华使眼色。倚华是跟在她身边的老人儿,第一得力的心腹,会了意,便带了几名侍女去殿门口守卫,以防外人冒然入内。

皇后为儿子拭去眼泪,问:儿啊,又发生了何事?

刘据心有余悸,声音在颤抖:母亲可见过见儿子时还要身穿铠甲的父亲!

皇后一个冷颤,眉心拧成一个疙瘩。自从她的外甥霍去病去世后,她眉间的皱纹便一日深过一日。

太子脑海里再次闪现着皇帝在灯下看他的眼神,竟吓得紧紧抱住母亲:皇帝的心里住着一头猛虎,它要吃我!

皇后伸手捂住刘据的嘴,声音的颤抖暴露了她的惊慌:他是皇帝,你是太子,天下没有比你们更亲近的人。

太子敏锐地觉察到了母亲言语中的无力,随之瘫坐在地:最亲近的人?那是很久以前了吧!

以前,我读《公羊传》,父皇亲自为我研墨,遇到不懂的地方,我不喜欢问经书博士,却更愿意和他讲论,那时父子二人秉烛夜读,他就像我的老师,也像是我的朋友……母亲,你知道何为“天伦”?大概就是如此吧。

有一年,他带我在上林苑狩猎,忽然宫中传报,说母后心痛病发,我一时心急,来不及禀报,私自骑乘他的汗血马奔赴长安。事后,御史大夫张汤进言:太子此举,已违律例,当处笞刑。可他却百般维护,说:太子因母病而心切,不觉逾矩,可见纯孝。不但没有惩罚我,还将最心爱的汗血马给我作赏赐……

太子脸上的热泪横七竖八地画满了面容。

皇后轻轻抚着儿子的肩膀。这是男人的肩膀了,宽阔而厚实;可说到底,这终究还是一个孩子的肩膀,那么纤薄和柔弱。她收起慈祥的面容,用充满训诫意味的口吻说:别说了。你只要牢记一点:你是太子,而皇帝,永远是你的父亲。

太子把头埋进母亲的裙裾中:母亲……我怕……

一个是儿子,一个是丈夫,皇后也无可奈何。她真怀念以前啊,那时太子还不是太子,只是快乐的一个小人儿,肉团似的围着她跑来跑去,累了就伏在她的膝头撒撒娇。我要把他教养成天底下最好的男子汉!——那时她真是雄心万丈。对一个母亲来说,还有什么比训育出一个好儿子更有成就感呢?然而,当他六岁那年成为太子时,她就逐渐看清了一个现实:刘据不是她的儿子,他只能是皇帝的太子。

她多想让儿子呆在自己身边,可这不合乎帝王家的规矩,她只能说:你回去吧。

母亲的口气似乎与皇帝别无二致,不容反驳,不容置疑。

现在我还是只是太子,多年以后,等我做了皇帝,只怕那时母亲更不像是母亲了吧?当初父皇和皇祖母就是如此啊!他悲哀地这样想着。

皇后送太子出了椒房殿,又压低了声音嘱咐:五日后是骠骑将军的祭日,你不能去祭奠。

太子脸上写满疑惑:霍去病为我天汉立下赫赫战功,况且我们是两姨兄弟,感情素来亲厚,怎可不去祭奠?

皇后的表情就像秋风吹过的枯林,冷而肃漠,而且她直呼了太子的名字:刘据!不但骠骑将军你不可祭奠,今后就是大将军卫青的府上,你也要少去了!

太子对母亲的嘱咐似懂非懂,他只能在不安中点头应允。

但皇后知道,他的儿子早晚会明白这一切,要么以皇帝的身份,要么以太子的身份。


3

次日一早,太子搬离东宫,回到了博望苑。从当日陪祖母王太后居于东宫时起,他就喜欢结交各色人等:富甲一方的世家,隐居山林的高人,浪迹江湖的游侠……而后来兴建的博望苑,便成为了他们的聚集点。自打出了东宫,他便日常与他们厮混,只是每日亲临王太后生前所居的殿阁,象征性地略作扫洒。

霍去病祭日这天,太子不敢走出府门半步,只悄悄在后苑一座青石上设下祭牲和酒樽,向西北方祭拜。霍去病最威风的时光,正是在西北的狼居胥山。曾几何时,他也想像这位姨娘兄弟一样,统领千军万马,深入大漠,追狼逐鹿,击杀匈奴。然而他是太子。从高皇帝时起,就没有太子带兵的规矩。他喜欢甚至崇拜霍去病,因为他能替自己实现远大的理想。

晌午时分,谒者通传:阳石公主、诸邑公主、长平侯卫伉、公孙敬声前来拜谒。太子忙将四人请进。四人进殿,都穿着素服,深情肃穆。太子一见,一下子就湿了眼睛,几人无语凝噎。

阳石公主和诸邑公主与他是一母同胞,这两个妹妹自幼与他一起长大,从胎里带来的亲厚;公孙敬声是丞相公孙贺的长子,自己亦位列九卿,任太仆之职,其母则是母后的长姐卫君孺,与他也是两姨兄弟;长平侯卫伉是舅父卫青的长子,他的表兄弟,母后最为疼爱的一个侄子。

他们几个人,年纪相差不出五岁,从开蒙读书时便在一起,志趣相投,每隔三五日便要一聚,或在公孙贺的丞相府,或在卫青的大将军府,霍去病在世时还常去他的府邸,但更多时候,还是在他的居所。

阳石公主性子急,且诸姊妹中她与太子最亲密,历来不顾忌尊卑规矩,她用略带责备的语气冲太子说:今日在骠骑陵前,左看右看皆不得见你,原来你竟在家里躲清闲!

太子一听指责,愧疚之情油然升起,躬身作揖谢罪,又恭请众人入内室,屏退侍婢,确认万全无失后,才悄声将皇后对他的告诫告知四人。四人听了,一个个默然不语,暗自揣摩着皇后的字句,脸上渐渐浮起不安的神色。

太子以眼色相邀,又引四人来到后苑,园囿一角的青石上有燔祭,此时烟色尚青。四人便知太子到底与霍去病休戚与共,断无不思念的道理。

四人又朝西北祭拜了,而后并不像往常那样聚宴邀杯,却是在卫伉提议下匆匆离去。太子不出府门相送,心下惴惴不安。

当夜,皇帝忽命苏文将太子从博望苑传唤到未央宫宣室殿。太子骑着御赐的汗血马,一路上对前来传达圣命的苏文察言观色,可如往常一样,这阉人那陶俑似的脸上始终保持着他的招牌笑容——一种一看便知是精心训练过的诡异的笑。

宣室殿中,皇帝身着衮服,坐于专属于他的位置上,威严如悬挂于宗庙中的历代先帝的画像,端庄,刻板,容不得任何质疑。

太子俯伏下拜,紧张感让他蜷缩在宽袍大袖中的身体微微发抖。

皇帝:今日是骠骑将军的祭日。

太子:是。

皇帝:你可去祭拜了?

太子:臣……没有……

皇帝:骠骑将军,马踏匈奴,战功赫赫连天,乃国家柱石。霍氏安天下,便是为你安天下,况且你们又是两姨兄弟,怎可不去祭奠?

太子:臣……忘记了……

皇帝的语气中夹带着嘲讽和揶揄:忘记了?骠骑将军的祭日,你竟给忘记了?

太子以额触地:臣惶恐!

皇帝微笑了:当年,卫青和霍去病征战漠北,大捷而归,庆功宴上,朕正式册封你为太子。当时,跪在朕脚下谢恩的,除了皇后,还有你那舅父卫青和姨兄弟霍去病。他处处记挂着你,你却早已忘了他?

太子:臣无德。

皇帝:但是,朕终究还是羡慕你和卫氏一族的舅甥之谊。

皇帝的语气让太子想起幼时第一次吃到从冰鉴中取出的瓜,不禁如当年一样打了个冷战。

皇帝接着说:待你长大,卫、霍二人也与朕一样,对你悉心栽培,但与朕不同,他们更想让你做个“仁君”。而你,也听了他们的话。朕发徭役,你便说徭役劳民;朕要北伐,你便说战事伤财;朕用酷吏,你便说酷吏惊扰天下。你数次以文帝、景帝及窦太后无为而治之策对朕加以劝诫,最终落得了“仁恕温谨,宽厚待人”的美誉。

还记得六年前吧?肯定记得。霍去病上疏,让朕将皇子刘旦、刘胥、刘闳封王,及早就藩。一个将军,竟管起朕的家事来了!只怕将朕的这些儿子们赶出朝堂,为的也是你一人而已。哎,你们亲兄弟反不及姨兄弟,朕却有些不明白。

太子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阵白茫茫,像是害了眼翳,“嗡嗡”声响也不绝于耳,以至于惊恐竟成为唯一支撑着他不倒下的动力。

皇帝起身,来到他跟前,从大袖中伸出手,抓住他那已冰冷僵硬的手,嘴角促狭地浮起一抹微笑:然而他们不知,朕之所为,都是为了你。朕做暴君,你做贤君,如何?

太子脸色惨白,身体颤抖,就像是得了某种奇怪的疯病,被紧紧握住的手急着想抽回去,却被皇帝紧紧抓着,动弹不得。他忽然想起,父亲的手历来是极有力量的。

次日晚间,长安城中便开始有人宣称:太子一身素服,像是得了失心疯,嚎啕大哭,骑着御赐的汗血马,从西门出了城。然后又有人言之凿凿:太子出现在了骠骑将军的陵墓前,还跳起大傩之舞,众人劝解不止,最终,椒房殿宫人倚华带着四名宫卫,捂住他的嘴巴,将他推上了轺车,回到长安城,绕过东宫,直接送进博望苑。

慌乱中,御赐的汗血马丢了一只前马掌,上面镌刻着皇太子的名号,有人将它折卖了一千枚五铢钱。


4


当年皇帝巡游河间国时,跟随在身边的望气者进言:此地有奇女。于是,皇帝派人寻访,果然发现一女赵氏。此女姿容甚丽,倾国倾城,然天生残疾,右手五指不能伸展。皇帝爱其美色,摸了摸她的手,不意握拳竟随之舒展,而掌中又赫然一枚玲珑剔透的青玉钩。皇帝不但大奇,而且大悦,将她收进后宫,号“钩弋夫人”。

这一切,都被皇帝的中涓近臣明确无误地记载了下来,成为皇室档案和朝廷文书,而将来,也要被载入史册。这就是说:发生在钩弋夫人身上的奇闻,不但属实,而且已成为必须为天下人所共知的“内容”,与高皇帝斩白蛇的典故拥有同等地位。

钩弋夫人大概是皇帝最为宠爱的女人,居住在专为她兴建的钩弋宫,鲜花烈火之势无二。

太始三年春,在妊娠了十四个月后,钩弋夫人终于为皇帝产下一个男婴。肥白如粉团的小皇子让皇帝容光焕发,除了藉此证明他还是个健康的男人外,更重要的是,这对母子似乎是太一之神赐予他的祥瑞。

朝会上,群臣敬贺,皇帝大笑着向他们宣称:古书记载,上古圣君尧帝,亦是十四个月而生。群臣默然,偌大的宣室殿沉寂得像是永巷中的冷宫。

而后,皇帝下令在钩弋夫人所居的钩弋宫前矗立一座门坊,命名曰“尧母门”。

消息传进太子耳中时,他正在东宫清扫王太后用过的家具上的薄尘。他顿如焦雷击顶,手中的拂尘掉在地上,发出“啪嗒”的悦耳声响。在此后,便常有侍婢仆役在宫中的某个角落发现魂不守舍的太子,双目无神,动作僵硬,如行尸走肉,在直径不超过一丈的地方转圈,嘴里念念有词:也隐正以所,正有年元。也正自不隐,正无年十隐……没人能听清那到底是什么。

而皇后眉间的皱纹也越发深了,她自知已是深宫老妇,不敢再奢求皇帝的情爱,但她不能不在乎自己皇后的名分,因为尊位不是她一个人的,但她也只能在椒香早已不再的椒房殿中长吁短叹,日渐枯黄的脸上写满了忧惧。

就在太子和皇后各自不安时,皇帝传召了卫青,地点是皇帝取暖过冬时所居的含温室。

卫青小心入室。身着常服的皇帝笑着赐座,并让他吃羹,说是能驱除外面带来的寒气。卫青不敢推辞,吃羹。

一盏羹毕,皇帝从座上起身,来到卫青面前,笑盈盈地拉住他的手,说:太子敦重好静,能使天下安宁,若选守成令主,舍太子而其谁?朕听说,因钩弋夫人之事,皇后及太子有不安之意,弟可代朕传达,宽慰二人,使其安心。

卫青脊背顿时生起凉意,屈膝要跪,可皇帝似乎不想给他这个机会,双手托着他的胳膊,让他下跪不得;他要开口说话,皇帝又伸手示意他缄口。继而,皇帝给了他一个寂静无声的笑。霎那间,卫青明白了一切,他决定,从此不再有做皇后的姐姐,也不再有做太子的外甥。

卫青没有如皇帝所托,身赴椒房殿,足踏长乐宫,为其缓颊皇后和太子。他比谁都清楚,即使没有他的通传,皇后和东宫也会知道这件事,因为他们母子必须知道。次日,他向皇帝上疏,主动辞官。

世人皆知,对于卫青的辞官,皇帝三次降旨挽留,无奈卫青执意,于是皇帝最终无奈地同意其卸任。从此,卫青蛰居于府中,日日设宴畅饮,不顾妻儿的劝阻,任由酒精一点点烧穿了他的肝肠。

卫青请辞那天夜晚,在宣室殿,批阅完边关塘报的皇帝对苏文说:果然娘亲舅大,舅舅要壮士断腕了。

皇帝通过卫青而缓颊皇后母子的消息,很快如信鸽般飞进椒房殿。皇后连夜命宫人传太子。太子哭着伏在她的膝下,他只穿着一件素白色单薄中衣,冷风尚未离去,以至于他身体瑟缩。

皇后在晦暗的烛光下看着他,在心底呼喊:太一之神啊,他还是个孩子!她不知该怎么保护儿子,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丈夫。

阳石公主、诸邑公主及卫伉等人已在她的喝令下不敢进宫,如今形势越发严峻,内廷外朝开始盛传各种骇人听闻的流言蜚语,这些不知从哪个阴暗角落孽生的险恶用心,让朝局出现了某种细微的变化,她和卫青一样清楚:很多人在睡梦中看到了刀光剑影,很多人在刀光剑影中思考着前程。事不宜迟!她自言自语。她必须放下尊严,用最大的诚意去消弭丈夫的疑虑。

明天去见你父亲。她对太子说。

次日一早,皇后身披破旧麻衣,脱去金簪,手持木杖,花发披肩,步履蹒跚地行走在未央宫主道上。宫人们对皇后的背影指指点点:脱去华服荣冠的皇后,简直像个邋遢的乡下老妇!但更多人是在惊叹:脱簪披发是多么卑贱、多么有失身份的一件事啊!何况她是皇后,太子储君的生母。

皇后跪在宣室殿外,无声地恳求着皇帝陛下的宽恕。

皇帝从钩弋宫出来,准备去宣室殿召见群臣。在“尧母门”三个大字下驻足时,他的脸上洋溢着充满希望的笑容。

宣室殿执事宦官匆匆跑来通报:陛下,皇后脱簪待罪,正跪在宣室殿外。

皇帝不假思索:通知群臣百官,廷议改在含温室。

于此同时,太子也负荆、跣足,从博望苑来到未央宫主门,面北而跪。百官群臣和长安百姓经过宫门时,都吃了一吓,装作看不见,快步躲开。太子浑浊的眼睛里空无一物。

直至中午,皇帝才从含温室出来,来到宣室殿外,他望着地上的妻子。

皇后苍老的声音说:惶惶老妇,待罪皇帝驾前。老妇母子失察,使皇帝心生不安,请降旨赐罪。

皇帝说:皇后乃是国母,本不必如此。

皇后以额触地,身躯更加孤单弱小。

皇帝给苏文一个眼色,苏文上前,将皇后扶起。

皇帝将自己身上的大氅解下,披在妻子身上。皇后的脸上闪过一丝惶恐。皇帝的眼睛捕捉到了这个瞬间,脸上现出惋惜,但转瞬即逝。

朕还记得,当年在平阳公主府后苑,朕醉酒,子夫为我披上了一件猩红色的狐裘披风。皇帝说。

皇后依旧卑微:当年陛下青春年少,意气风发,妾从一个少女变成了您的女人,因此从不敢忘记那一天。

皇帝脸上现出笑容:当时朕还要喝那壶中酒,你劝我说,殿下,酒凉了。

皇帝轻轻拍了拍皇后的肩膀,而后从她身边走过。

皇后充满担忧地望着皇帝逐渐远去的背影,伸出手去,想要呼唤,可刚喊出一个“陛”字便止住了,干枯如枣树枝的手也僵在了半空。他发现,皇帝离去的背影竟是那样决绝。

皇帝径自来到未央宫门外,他要见太子,还要给他讲一个故事。他站在太子跟前,看着太子趴在地上,静如死尸。他说:昨夜寒风肃杀,朕读司马迁,看到楚成王,一夜无眠。这位王想要废掉太子商臣,改立幼子,商臣竟裹挟党徒,突发政变,围攻他的父亲。被围困的成王向儿子请求吃一次熊掌,商臣却拒绝了他的请求。最终,不堪忍受饥饿的楚成王自缢身亡。

太子浑浊的眼睛忽然得变得明亮,但这种明亮是如寒冰一样的明亮,没有一丝温度,好似眼球已冷冻在了眼眶里。

皇帝问:你可知太子商臣结局如何?

太子摇头。

皇帝笑着说:太子商臣没有掩埋父亲的尸体,就做了楚国的王,这便是春秋时鼎鼎大名的楚穆王。没有天谴,没有报应,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太子抬起头,他执着地想看一看父亲的眼睛。当他在父亲的眼睛中只看到自己的身影时,他就死心了,不知身体哪个部位发了力,让他的喉咙发出一声短促的声响,而后就垂头不语了。

皇帝转身,说:从今往后,太子别读《公羊》,也别读《谷梁》了,读读司马迁吧。

皇帝离去。

太子只想把自己完全浸泡在温暖的浴盆中。

 

5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太子忽然接到了皇帝的命令,要他一同去上林苑参与射猎。上林苑是汉的皇家禁苑。

太子闻召,几乎出于本能地要借故推辞,但传达上意的宦官苏文显然洞察了他的心思,质疑和不满的目光在他脸上扫了一下。太子捕捉到了苏文的目光。现在的他,最擅长对苏文察言观色,他深知,苏文的眼神,就是皇帝的眼神。

他越发疑神疑鬼了,不得不怀疑皇帝要对自己加以戕害,甚至因此而噤若寒蝉,不欲应召。而他的老师,太子太傅石德,如是对他说:皇帝既让老朽做太子的老师,就必不会戕害太子;若要戕害太子,必不会在上林苑。

听了老师的话,太子这才安下心来。去上林苑这日,太子亲自去马厩牵那匹御赐的汗血马,又亲自在马厩喂了它最后一把草料,看它细细嚼完,吃净,然后又像抚摸自己最喜欢的女人一样,抚摸着它的皮毛,最后才小心翼翼地将它牵出马厩,朝未央宫而去。

皇帝在上林苑一呆就是三个月,而且丝毫没有回宫的迹象,他从一开始就将大部分中涓近臣安置在了上林苑行宫。换言之,他把朝廷带在了身边。期间,有经各种渠道从长安传来的消息说,大将军卫青病情一日重过一日。伴驾队伍中,许多将校和士兵一向敬重威名赫赫的大将军,因此,一切有关他的消息都在上林苑传得沸沸扬扬。

然而,西南夷诸部骚扰边陲的应对诏命下达了,匈奴单于请求互市的请求应允了,前去安置内附天朝的东瓯国的官员得到封赏了……独独不见有一纸诏令从大帐传到卫青的宅邸,好像皇帝从不知道还有卫青这个人。太子心焦,却又不敢到御驾前提出请求。很多次,他远远地伫立在皇帝行宫外,却无胆量推开那道门。

一日晌午,皇帝忽然下旨,让太子陪他去密林深处猎鹿。

在经过一片灌木丛时,太子的马不知因何受惊,忽然跌跤,伤了右腿。太子从马上摔落,却完全无法感觉到疼痛,就在众人都在奔向他查看他的伤势时,他却扑通跪到皇帝马下,叩头请罪:伤了御赐天马,臣有罪!

皇帝立于马上,脸上漂浮着一个淡然的笑容:一匹马而已。

继而,皇帝又下令苏文将太子扶起。苏文将太子扶起。皇帝又下令好生照看太子。苏文答应了。

皇帝和太子在上林苑的第一百零四天,一个阴沉的夜晚,两个消息冷不丁地从长安传来。第一个消息是“卫青病逝”,第二个消息是“皇后因悲伤而数度昏厥”。向太子传达这两个消息的人,是皇帝寝宫的小黄门,是经苏文之手精心调教出来的新进宦官。

一瞬间,太子恐惧和慌乱被无限放大,忙慌不择路地跑去皇帝的大帐,然而皇帝不在,苏文也不知所踪。问侍卫,侍卫皆说不知。太子又匆忙来到马厩,却想起他那御赐的汗血马伤足未愈。他又看到了皇帝的御马。它也是一匹汗血马,脚力与他那匹不分伯仲。情急之下,他顾不得许多,用马鞭抽打了阻拦他的两名宦官,骑马飞奔长安。

穿过城门,进入未央宫,直奔椒房殿,他的母亲已从昏迷中苏醒过来,但神志却不十分清楚。她仰卧在榻上,眼神中一丝哀伤,以及一丝迷惘。

他伏在母后膝头,全身抽搐,却不敢哭出声来。

皇后如梦如醒,抚摸着儿子的头,干巴巴地说:儿啊,你哭吧,陛下不是不在么?

三日后,皇帝为大将军卫青隆重治丧,极尽哀荣,礼仪直追他的外甥霍去病。他甚至还违背礼制,出现在了卫青的灵柩前,痛哭中,龙体在颤抖,鼻涕和眼泪混在一起,弄得脸上满是汤汤水水。

在场所有人都在羡慕,羡慕死去的卫青,他们从未见皇帝这么悲伤过,悲伤得好像所有的亲人都死了,除了卫青,还有谁能享受这份殊荣啊!

那个清晨,太子只带一个贴身侍从,穿过博望苑后门,准备去东宫清理王太后生前所居殿阁。还未出博望苑后门窄巷,他便看到苏文带着六名羽林卫。他站在原地,看着苏文一行径自走到自己跟前。苏文趾高气昂,而羽林卫手中的长刀也似乎准备随时出鞘。

苏文说:陛下请太子即刻入宫面圣。

太子问:去哪里?

苏文说:宣室殿。

太子默然不语,冲苏文作出一个“请”的动作。

太子来到宣室殿,坐在最中央的自然是永远高高在上的皇帝,而同时在场的还有掌管刑狱之事的廷尉。

他机械地跪在地上,既无赞颂,也无请罪,默然无声。

而皇帝同样默然无声。

随之,廷尉开始痛斥太子:太子不经请命,擅自盗取皇帝御马,已违汉家制度。自高皇帝践极以来,“皇帝”便是至高无上的存在,其权威不可置疑,亦不容亵渎。哪怕是他的儿子。

太子不置可否,毫无反应,像个没有魂魄的木偶。

皇帝问:此为何罪?

廷尉说:太子盗骑皇帝御马,犹子弄父兵。

皇帝:当作何处罚?

廷尉说:罪当笞。

皇帝淡然一笑:免。

廷尉说:诺。

皇帝遂冲太子说:你看,朕能夺人性命,也能活人性命。

太子脸上浮现冰冷的笑容,那笑容充满嘲讽和不屑。

皇帝脸上随即现出怒色,因为从来没有人敢对他露出这种笑容。

皇帝说:若有一日,你我二人也发生了楚成王父子之事,但愿你能让我吃了熊掌再上路。

说罢,皇帝起身,有意无意间掀开衣摆,露出了里面明亮的青铜铠甲,他从太子身边走过,步履稳健,刮起一阵风。

殿中只剩太子一人,他一动不动,面无表情,似乎真的成了一个木偶。


7


太子回到博望苑,大病一场,其妻史良娣请来许多当世名医医治,却不见好转,因为他们都不知道太子得的是什么病,他只是神魂颠倒,只是噩梦连连,只是疯言疯语,脉相却四平八稳,健壮得甚至能去上阵杀敌。

无奈下,史良娣只能王浴桶中放满热水,让人将太子泡在热汤中,情况竟逐渐好转,不再有痴愚的迹象了。

但这种情况只维持了几天,太子便忽然发狂,拿着一柄长刀从寝室杀到了庭院,歇斯底里中,一名侍婢命丧刀口,他的妻儿也受了伤,殷红的鲜血吓得侍婢仆役惊叫不止。

皇后得知消息,用了许多手段,封锁了消息。

几日后,朝廷内外开始传播一个让人毛骨耸人的消息:皇帝夜间梦到数千木偶袭击他,午间小憩时又于宣室殿看到一名白衣刺客,因受惊而重病。

随之,新近得宠的赵国游士江充,带着令天下人胆寒的绣衣使者,开始在长安城掘地三尺。三公九卿和皇族亲贵,皆无幸免。最终,他们在阳石公主、诸邑公主、长平侯卫伉、公孙敬声等人府中发掘巫蛊木人数千,上面皆刺着皇帝的名讳和生辰。皇帝发布诏书,犯案者皆连坐夷族,不止卫伉和公孙敬声父子,就连他与皇后的女儿阳石、诸邑公主也未能幸免。此案中,被牵连者近万人。

椒房殿宫人也不记得皇后究竟哭昏了多少次,她在昏死中仍呼喊着女儿的名字。太子从浑浑噩噩中惊起,哭嚎着要闯入未央宫,却被宫卫阻拦在外。接着又有消息从宣室殿传出:皇帝病重,要去甘泉宫疗养,而在临走前命江充继续发掘椒房殿、博望苑和东宫。

那一天,手持天子旌节的江充闯进东宫,就在太子眼皮底下,从他的床下掘出三十九个木偶,每一个木偶都是衮冕加身,是天子的服制。

江充得意地将木偶拿给太子,说:他可是皇帝呀。

太子惊恐而无助地拉扯着身边的每一个人,向他们连声申辩:不可能!不可能!儿子怎么会害父亲?儿子怎么会害父亲!

但众人皆知,这是他的床榻,而他是太子,身份尊贵,闲杂人等近不得。太子如冰如刀的眼睛又划过身边每个人:妻子,儿子,儿媳……他竟下意识地开始怀疑身边的每个骨肉至亲。

他大叫着,手指在哭泣的妻儿面前戳戳指指:你们向他投诚了?你们要丢弃我!要害死我!

史良娣抱着儿子和儿媳痛哭,恐惧和绝望让她不知该如何申辩。

转瞬之间,太子又深为自责:我竟疑心他们?他们是我的至亲骨肉啊!这样的我又与禽兽何异?而且他们身处危险,我必须要保护他们呀。

太子猛然间从惶恐与混乱中清醒过来,猝不及防地关闭大门,喝令家兵部曲仗剑持刀,围杀江充及随从,皇帝的亲信和绣衣使者就这样被砍成了肉泥。

而后,在众人惶恐的目光中,太子亲手将长矛刺进御赐汗血马的喉咙,看着它在地上挣扎,粘腻的血液铺了一地。

做完这些后,太子奔赴未央宫,去见他的母后。

他知道,他的母亲还握着一方皇后之印。

皇后将那方金印交给太子时,脸上带着笑容:以前我坚信,父亲到底是父亲,可如今我知道了,皇帝就是皇帝。太子,他要的就是你的性命。去吧,即刻以太子储君的身份昭告天下,皇帝生死未知,江充谋反,然后发动东宫卫士,调集北地胡骑,再释放长安城中的囚徒,最要紧的,你要让百姓知道,你将废除他的苛政,争取民心,与留守长安的丞相决一死战!

太子血脉贲张,血红的眼睛中充满浓浓的杀气。

皇后充满希望地抚摸着儿子的脸颊:儿啊,只有你,才能让我成为那东宫的主人。

那个夜晚和白天,太子率领由东宫戍卫、被释囚徒及长安百姓组成的军队,与丞相刘屈氂战于长安街巷。那真是一场恶战。昏天黑地,双方拼尽了全力。因为他们都很清楚:谁取得胜利,谁就是为皇帝而战。腥臭的血液让长安变成了一片泥沼。

但千钧一发之时,太子的使节拿着皇后之印,却没能调动北地胡骑,好像他们之前就接到了某种命令,因而对皇帝旌节之外的任何信符都不屑一顾。

紧接着,一个消息传到了长安城中:皇帝陛下健在,即将返回长安。

随之,太子兵败如山倒,一瞬间胜败已定。或者说,一开始就胜败已定。所有人都弃他而去,长安街巷上只剩下无名的尸体,未央宫也被羽林卫控制,彻底断绝了他与母亲卫子夫的联系,他的妻子和儿媳也被俘获。他只能带着儿子逃至长安东南方的湖县。

行踪狼狈的途中,他猛然发现自己从未像现在这样恨过一个人,他紧紧地握着儿子的手,说:我想弑君。

他的儿子史皇孙已十五岁,即将成为一位父亲,可说到底还是个孩子,他惊恐地回味着父亲的话,说出了自己的疑虑:可君主是父亲的父亲。

太子说:父亲是假的,皇帝才是真的。

史皇孙好像明白了,继而他问:若将来父亲做了皇帝,也会这样对我吗?

太子忽然放声痛哭。

他们流落到湖县的泉鸠里,这是一个破旧的小村庄,只有十几户人家,他决定在这里住下来。说是住,其实就是在等待。然而,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等待什么——等待着生?等待着死?等待着无尽的绝望的到来?

太子在这里吃到一种粟米,于他而言,那真是人间无上的美味。

很快,皇帝的人就如猎犬般搜寻到了这里。消息传来,村中长者劝太子和皇孙南逃。太子哑然失笑:陛下的疆域囊括四海,东越、南越和西南夷都是汉了,我还能逃去哪里?

淳朴的村人们沉默了。

但太子最终还是拥抱了自己的儿子,请求几个村民将他带往南方。而后,他把自己反锁屋中。在此之前,他让人在屋中放置了一个浴桶,又在浴桶中盛满了热水。

羽林卫来了,凶狠地撞开房门,却看到这样诡异的情形:太子用绳索绑缚石块,系在颈上,将自己溺毙于浴桶中。

一名羽林卫将手放进浴桶,水凉了。

天下人始终不明白,为何太子对浴桶有这种近乎病态的执着。

接着,皇帝在他的疆土上找到了史皇孙,把他杀了,然后又毫不留情地杀了太子的妻儿。只有一个婴儿幸免于难,他是太子那十五岁的儿媳在牢狱中诞下的男婴,名字叫作刘病已。

做完这些事后,皇帝想见一见皇后卫子夫了。来到了椒房殿,却只看到房梁下在风中摇晃的一具具尸体。皇后卫子夫携椒房殿二十四名宫人集体自杀。

他昏花的眼睛好容易才找到卫子夫的尸体,抚摸她的脚,脸颊贴在上面,发现爱妻的尸体冰冷而无情。他爱这个女人,她是他青春年少时爱过的第一个女人,也是他此生唯一真正爱过的女人,因为那时他还不是皇帝,因为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少年。

殿下,酒凉了。

他还记得这句话。但其实,这温良恭谨却冷若冰霜的话,是被史官们修饰过的。他的卫子夫当年说的原话是:阿彻,酒凉了。

次日,皇帝下诏立幼子刘弗陵为皇太子,随即又下诏,赐太子生母钩弋夫人三尺白绫,令其自杀。宦官用朱漆大盘托着白绫进入尧母门时,天真无邪的女人还以为这又是皇帝的赏赐,喜上眉梢地亲去迎接。待得知真相后,她固执地不肯受死,挣脱宦官,在广阔而幽深的未央宫里穿梭,呼喊着她的男人:陛下!救我呀!救我呀!刘彻!

她竟直呼了皇帝陛下的名讳,必死无疑了。——当时,几乎所有的宫人都如此笃定。

女人跌倒在宣室殿外的陛级下,被追上来的宦官按压在地。灿烂阳光下,一道白光闪烁,轻柔的白绫如毒蛇般绕住了她美丽的颈,她的声音渐渐由哀求变为谩骂,谩骂又渐渐变小,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

皇帝抱着新太子,听着心爱女人的声音,在宣室殿的角落里哭了又笑,笑了又哭。他低头看着怀中懵懂的太子,太子也看着他。他潸然泪下。

忽然,刘弗陵伸出温热的小手,为他拭去了冰冷的眼泪。这一刻,他又切实地感到自己是个父亲了。他冲儿子说:你看,东宫无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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