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醒(《树独系列》上篇)

韩涵微语:醒,是痛中的思


序言:

《树独系列》共有三篇:上篇是《独醒》,中篇是《独悟》,下篇是《独行》

我是一棵树,当被阳光晃到眼睛后,我确定自己没有死,不过是断了一条手臂。断臂处闪着光亮,孩子们的笑声还在耳畔回响,我独自在舔舐伤口中醒来......

——韩涵微语推荐语

01

我是一棵树。

当太阳的白光晃到我的眼睛,我确定自己没有死,只是断了一条手臂——它从我身体最低处斜着向上长出后又平着伸出很远,远到让我看上去像那个歪着脖子,咧着身子的歪三儿。

那手臂就躺在下面的麦茬上,撕裂处的新皮在阳光里闪着光亮。我移开眼睛看向脚下的土地,嘴里却发出了“嘶嘶”的声音。

我想我的嘴角是咧开的,那样子肯定难看极了,就如同我身上那龟裂的皮肤,黑褐色的竖条纹不规则地密布着,沟壑中夹杂着新绿。

脚下的田野如被剃了板寸头的小子,短而直的麦茬间裸露着棕黄色的土地。

这里曾是一大片金黄:低垂在麦秸秆上的麦穗对视着土地,风过时随风摇摆,风止时又开始对望。

那眼神就像曾经坐在我怀里的那个抓着小辫儿的女孩,眼睛从来不曾离开她手里的那一堆堆土——那土堆上插满了或大或小、或长或圆的叶子。

“快看,压高树!我们可以压高儿高儿啦……”

我来不及反应,一个半大小子已经环抱住我的一条手臂。他的身体前后游荡,几个回合后顺着身体的摆动,他两腿抬起、分开,勾住了我那条胳膊,身体一骨碌就扒在了我的手臂上,如蛇一般地缠着我不算粗壮的手臂。

小辫儿停下手,站起来,仰脸看着半大小子,黑眼珠在眼眶内上移,只留下如镰刀状的一小块儿白在下面。

“想上来吗?”半大小子立在我的胳膊上,一只手扒着我的上面的胳膊,另一只手叉着腰,眉毛上扬对着小辫儿喊着。

小辫儿刚点完头。半大小子一蹲,“噌”地一下就立在了地上,架起小辫儿的身体,“嗖”地一下就把那软软的小身体投到了我的臂弯里。

小辫儿哆嗦着腿蹲下去,顺着我的身体滑坐在我的臂弯里。

“坐好了啊,我们要起飞啦......”

半大小子纵身一跳,双手扒住了我最低处的那条手臂的手腕处。我那时也是咧嘴的,这小子的身子实在有些分量,我还真的需要用点儿力端着手臂。随着他的身体向下他的腿蜷起坠下,我的手臂上下颤动着。

“起飞啦,起飞啦.....”

02

后来我的身旁聚拢来十多个小闺女、大小子。我的每条胳膊上都坐着人,好家伙,我左看看右看看,有十多个,或许是二十多个吧,谁知道呢?

当“起飞啦”的吆喝声发出,我最低处的胳膊上,尤其是手腕处会先后跳上几个小子,最多的一次竟然上去了六个人。

他们吆喝着,双腿蜷起,坠下再升起,我的胳膊越来越疼。我咧着嘴撑着,整个身体带动着头倒向了另一侧,保持我那条胳膊平直。

随着那一声声吆喝,我的胳膊上下颤抖,带动我整个身体上下颤动。

尖叫声、笑声,也许还夹杂着歌声,随着那吆喝声扩散开来,穿过麦田,跨过小河,越过小山,飘向更远处......

麦田里的大人们停下手里的活儿,扭头看向我这边,笑笑然后扭过去继续埋头儿干活儿。我咧着嘴笑了,对,就是笑了,看到他们笑,我的痛感一下子不见了。

我干咳两下,使出浑身力量端着那条胳膊,听着他们的吆喝声、笑声,看着麦田里的人们,我咧着嘴笑着。

天色暗了下来,大人们收工,孩子们也散去。这里只剩下了我自己,就连麦穗也离开了,走时还带走一大截麦秆,只剩下紧扒着土地的一小截麦茬儿,到底还是给土地留了点儿念想。

我不用再端着了,这种感觉还真不错。我甩甩胳膊,踢踢腿,再晃几下脑袋,整个身体像散了架似的。

我真想一屁股坐下来,或者干脆躺在地上,哪怕是满让那看上去硬硬的麦茬扎两下,也不会比散架更痛苦吧。

可我是一棵树。一棵树怎么可以那样呢?

我端正身体,调整气息,让整个身体的力量向下运行,直到那股力量分散到脚下的每一根触角,用力再用力……

扒着深厚的土地,我的心里踏实极了。

03

日子一天一天过着,孩子们还会不断地来,我也习惯了那种咝咝的疼痛,连同那串串吆喝声和笑声。我想我这一生大概就这样度过了吧。

“我上去啦”话音还未落下,又一个半大小子跳起来扒住了我的那条胳膊,上面已经有九个人了!每上去一个人,我的嘴会不自觉地咧一下,这次我的嘴应该咧到了耳朵根儿了吧。

树上沸腾了,“能不能再高点儿……”

树下也炸锅了,“咱们再上去几个,吓不死他们”,“可树上已经吊满了怎么上啊?”“笨蛋,看我的”

我眼睛向下瞥了一眼,头可一点儿也没有动。这一眼,我看到了那小子猛然转身跑出去几十米,回头越跑越快,接近我胳膊的时候,他单脚跳起,一只手勾住我的手腕,随后另一只手也跟了上来。

我整个身体习惯性地倾斜到了另一侧,头也努力地摆向那边,我隐隐听到了一种“咝咝”声。

“再高点儿,再高点儿……”

吆喝声再次响起,当他们十个小身子向下一起坠的时候,“咯嘣”声传来,我闭上了眼睛,我知道我的那条胳膊要与我的身体决裂了。

“噶蹦噶蹦,嘶嘶嘶嘶”,撕裂感传遍了我身上的每一根神经。

树上的尖叫声,树下的喊叫声,一浪越过一浪。

“啊,树要断了……”

我闭着眼睛,停止了呼吸,我多想把那条胳膊放在地上,让他们下来,就当我给他们开了个玩笑,可我依然听到了更为大声的“嘎嘣嘣”。

终于,我的胳膊落地了,整个世界没有了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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