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母亲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床上做物理习题,摊开的习题册放在小小的折叠桌上,我转动着手中的签字笔,不小心在习题册上划出一条长长的印子,母亲的声音从手机话筒中传来,遥远的距离让她的声音显得有些失真,带着一点砂纸磨砺后的哑感,“你考完没有?考完了就先回YJ吧。”
YJ是回老家必经的一个小镇,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从不知名的角落莫名生出一种恐慌感,我没有和母亲多说,她总是柔软又聪慧的,只是搁下手中的笔轻声应道:“我明天考完了就回来。”
我挂掉手中的电话,看着习题册上黑色的长长印记,突然忆起我七岁那年,好像也是这样临近期末,曾祖母在二爷爷家中不慎摔了一跤,然后就再也没能站起来,家里人连夜找车,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将祖母送回老家。
我那时还不懂事,懵懵懂懂的随着大人回了老家然后在曾祖母躺下的第二天清晨,母亲把还在被窝里熟睡的我给挖出来穿好衣服,“你曾祖母走了,快起来去看一下。”我当时心里并不是很相信母亲的话,还躲在床脚,不肯下床,“你骗我的吧。”
母亲却虎着脸不肯再对我多说一句,那天下午接受现实的我听到母亲在阳台打电话,“嗯嗯,家里没什么事,你考完试早点回来。”我知道电话那头是在外地读高中的姐姐。
我从回忆里回过神来忽然就打了一个冷战,我看着已经暗了下去的手机屏幕,拿起手机解了锁,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父亲不知道是在哪里,空空旷旷的,还能听见回音,“你考完试早点回YJ,行李可以后面去收。”我忽然就失了继续问下去的勇气,答应了一声就挂断了电话。
次日考完理综的我在回寝室的路上对一起回寝室的室友说:“我外婆可能过世了。”
室友惊讶地转头看我,似乎是惊讶于我话语里蕴藏的平静,我却没有看她,我不知道该怎么和她描述,我确实心中毫无起伏,我觉得我是不是过于冷血,没有一个失去亲人的正常反应,悲伤难过这些情绪我都没有。
回到寝室,我拿出手机,按亮屏幕,看着它一点点暗下去,接着按亮,这次没等它又暗下去,我打开通讯录找到父亲的号码拨出去。那边响了两声就接起来,父亲的声音传了出来,“你考完了?”
“还有一科。”我盯着桌子上高高摞起的练习册平静的的问:“姐姐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下午应该能到FL。”FL是我所在中学的城市,为了让我和姐姐得到好的教育,我们两都是在这座远离家乡的城市读的高中,而姐姐早已在沿海城市工作一年,不到过年基本不会回家。我的心中再无侥幸,只是奇怪的是我的心中依旧不感到难过,反而有一种果然如此的尘埃落定感。
父亲的声音还在传出来,“你考完试就给你姐姐打电话,和她一起回来。”
我应了下来,看着桌子上的练习册,突然站起身把它一把推到,室友被我吓了一跳,关心地问道:“你没事吧?”
我捡起掉落在地上的练习册,也不回头,只是闷闷的答道:“没事,手滑。”
室友不再多问,只是看了看那明显不是手滑能弄倒的练习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下午考完试,我给姐姐打电话,她果然已经到了,只是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没有回YJ的客车,我们只有搭了一个顺风车回YJ,姐姐大概是连夜赶回来已经累得不行,没有和我多说什么,只是在上车之前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我说不出来包含了什么,只是看到的时候,忽然从鼻根处涌出一股酸来,我眨了眨眼,眼前变得清晰,跟在姐姐后面上了车。
姐姐上车就开始睡觉,在下高速路口的时候才醒过来,和司机抢着付了过路费。
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回外婆家还要上山,来接我和姐姐的是家里的两个表哥,一人骑了一个摩托,灯光只能照出路的前方两三米处,灯光外是压抑的黑暗。时隔多年,我已经不太能想得起在那段路上我想了些什么,只记得在表哥的车停下来之前,我的心重重跳了起来,像是有人拿着小锤在我的心上敲了两下,带着不痛不痒的力度,却不能忽视,然后就听到表哥的声音,“到了。”
我跟着表哥提着行李的身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慢慢地由黑暗处一步步地暴露在光亮下,然后就是震天的哀乐声。我不知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跟着表哥穿过坝子上看乐队表演的人群,看着他们平静甚至带着笑意的脸,我觉得我也是平静的,走进灵堂看到坐在外婆棺木前红着双眼,带着一点迷茫看向我的外公,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我的心里缓缓地一丝一丝地涌出来。
走在我后面的姐姐一把抱过我,把我的脸按在她的肩上,我很奇怪姐姐这是在干什么,然后我就听到了抽泣声,很大,就像是贴着我的耳朵不停地在哭泣一样。我挣扎着离开姐姐的怀抱,想要看一下是谁在哭,实在是太吵了。我先看的是我的姐姐,却发现怎么也看不清楚,我使劲眨了眨眼睛,看见了姐姐肩头上的水渍,噢,原来是我在哭。
我们刚好赶上做道场,灵堂不够大,我们这些小辈已经跪到了门口,门口旁还坐着一些旁支的亲戚,我不停地抽泣着,姐姐伸出一只手环抱着我让我靠在她的身上,其实这个姿势一点也不舒服,但是我没有动。
“这就是徐老娘的两个外甥女,听说大的个在大城市工作,小的也是重点中学的,年年考第一。”
我哭得太狠了,听什么都像隔着一层纸,我没有抬头看那两个亲戚,只是看着他们面前烧的旺盛的火盆,炭火的温度大概很高,烧得上方的空气都发生了扭曲,我还记得这是由于空气密度发生了变化。
我想起那天周末上完自主自习给母亲打电话,她正在外婆家,外婆接过电话,用她总是带着一种砂砾感的声音对我说:“我的乖孙,要好好学习。”
我笑着回答:“肯定好好学习,我放假了就回来看你。”
外婆也跟着笑,“要得,我等我的乖孙回来看我”
可是我的外婆终究还是没等到她的乖孙回来看她。
道场结束,要安排亲人守夜,为逝者的长明灯添油,最后一天才赶回来的我和姐姐成了这个人选,只是母亲也执意要一起守夜,我和姐姐劝不过只好答应她。
灵堂里灯火通明,每隔一段时间,做道场的的人就要做敲敲打打一阵,我不知道该把这样的行为叫什么,我甚至荒诞的想,难道他们是怕我们睡着了?
我没有撑得过这个长夜,在凌晨2点多的时候就由舅母唤着去床上睡觉。
我以为我会做梦,可是我什么也没梦到,可以说是熟睡着到了早上,直到被锣鼓声吵醒,我睁开眼,身边已经没有了昨晚和我一起睡下的舅母身影,我把手探到舅母睡得那一侧,冷得我打了一个哆嗦,我收回手穿衣服起床。
坝子中央的桌子已经被清走,留出一大片空地,正在看道师布置场地的姐姐抬头发现了站在阳台上的我,冲我招了招手。
我下楼,没有和姐姐会和,而是钻过和灵堂相通的门到了灵堂,灵堂里的装饰已经被去掉,空荡荡的,越发显出靠墙的棺木。我看见母亲和几位姨趴在棺木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没有过去而是进了侧面外婆外公的卧室,几位表哥正在里面商量事情,我听见其中一个表哥说,“要劝劝她们,这样哭下去身体受不了的,都哭了好几天了。”
我又转出来进了灵堂,我走到母亲身后,用手拍了拍她的背,小声安慰道:“妈妈不哭了,身子受不住的。”
母亲抓住我的手露出一双哭得泛红的眼睛,连睫毛都被打湿粘连在了一起,她抽噎着,“妈妈没有妈妈了,没有了。”
我用另一只手轻抚着母亲的背,看到她黑发中有白色闪过,拨开母亲的黑发,我看到了一撮白发从头皮延伸开来隐没在扎起的头发中,黑发落回原处,遮住那一抹若隐若现的白色,我才发现我的手在发着抖,耳边好像还有母亲骄傲的说自己没有白发的声音,我紧紧抱着母亲,有东西掉在黑发上,晕出一片润泽。
早上的道场做完之后就是出殡,外婆的坟址就选在我们昨晚下车的地方不远,我跟着出殡的队伍到了那,四处都是荒草,中间有一个深坑,四周被人清理过,没有杂草。人群就沿着被清理出来的一块地方围了一个圈,我站在圈外,被人推了一把,我回头,是父亲,父亲看着我,“走近一点吧,看你外婆最后一眼。”
我没太懂,但父亲不再多说,只是绕过我走到棺木前,我跟着父亲走了两步就停了下来,因为我发现父亲和其他几个人一起把手放在了盖在棺木上的白布上,我听见有人喊了一声起,然后我就看见了外婆。
我记不太清了,不太能准确描述外婆当时的样子,我只记得当时外婆微微张着嘴,脸上泛着青色,我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真的是涌,我都不能想象人还能这样流泪,我慌乱中对上了父亲的眼神,父亲很平静的看着我,我不想再去看父亲的眼神,低下了头,然后就是一声长长的“落”。我再抬头果然白布已经盖了下来。
这以后的日子没有什么好说的,我和母亲还有几个不用上班的亲人一起在外婆家里为外婆守着头七,值得一提的是舅舅不知道从哪翻出来外婆种的花生,做了盐花生,用大大的竹编筛子摊开晾在坝子边,我偶尔就蹲在坝子边,一边看着坡下外婆的坟地,一边抓着筛子里的花生吃,花生壳在脚边散成一个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