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深情的话，往往都是普通的日常用语。

我爸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但我最近发现，我爸可能是“毒爸”。

对子女“有毒”的爸爸。

他是权威，控制一家人的思想，经济和娱乐。

威胁侮辱儿子，儿子才10岁，警告儿子，到了18岁滚粗，自谋生路，骂我是“狗腿，狗皮”。打骂子女，尤其我（用脚踢），考90多分还要损几句。不过没见过他打骂老婆。

诱骗儿子说实话（爱打游戏，偷看电视），然后羞辱一顿。

空头支票，不兑现承诺，争执的时候骂：“谁把你这狗腿子养这么大？”

他永远是对的。儿子一天天长大，儿子一天天变蠢。他对儿子不抱希望，承诺儿子，“老子老了也不要你养。”

我爸年轻的时候风光过，当警察，抓了嫌疑犯，直接带到他丈母娘家里，命令嫌疑犯在墙角蹲着，他自己吃吃喝喝。

丈母娘好心，想给嫌疑犯吃喝。我爸阻止了，顺势给犯人几脚。

“你爹这个人啊，心硬。可当时哪知道，以为他威风，能护着我们娘儿俩。”外婆很后悔没有早看出来我爸的人品。

“说话尤其难听，骂人家狗腿。”外婆对我爸始终有意见，“那人也任由他骂。可怜啊！我们这种老实人家，干不出来这种事。我看不惯你爸。”

后来，我爸不顺利地娶了我妈，生下了我。

我就成了我爸的嫌疑犯。

“你这个狗腿，不知道哪儿来的？”我爸恼怒的时候，很乐于说这种不过脑子的损话。

后来，我爸不当警察。组织让他选择企事业单位。他选了企业。

他把我妈和我的户籍从农村移到县城。

从小填写各类简历表格，我的家庭出身，贫农，非农业户口……巴拉巴拉一大堆。

小时候不能理解这些词汇的意义。就像我爸给我的定义，狗腿，狗皮，狗脑，或者是其他什么。

很强大，压迫感，略微屈辱，只能接受，无力反抗。

不知道别的男孩成长是否都像我这样，反正我是这样。

习惯就好，适应之后也觉得没什么不妥。我也不觉得自己成长有什么不健康。

再后来，企事业单位改制。我爸妈同时成了合同制工人。

有几年物价飞涨，他们的工资完全不能养活一家6口。

家境艰难。

中学时代起，窘迫伴随成长，时间长达10年以上。县城少年（就是我啊），志气高，见识少，妄图掩饰窘迫。

好胜心和自卑心交替，虚荣心和自尊心互博。难受，无病呻吟，每天都熬不到头。我也曾跪地祈祷，烧香拜佛，试图得到好的成绩，或是某种嘉奖和奇迹发生。

每次无不落空，挫败形成习惯。奇迹不会照顾普通人。

屌丝心态多种多样，我身体力行了其中这一种。

有点像莫泊桑的神作《项链》，贪图虚荣的后果是什么？就是主角在人生中，徒劳无益地瞎忙活10年。

所以后来我才坚信，成长是要吃点苦头的。长大就是这么拧巴。我正成长的过程中，没有犯罪或者被人打残，已经是祖宗积德，父母养育有恩。

家庭重担是落在真正干活的人身上。

父母一起承担了家庭重担。

我爸在屋前的小河滩上烧荒，开辟了几块菜地。自己养鸡养猪养鸭，每年杀猪卖得钱给我交学费。

我妈每天早起卖豆腐（前一天夜里做好，顺利的话一天能赚十几元），她为此被看门狗咬掉一块大腿肉，还舍不得花钱打狂犬疫苗。单位好心阿姨看不过去，最后是单位公费，才报销了几百块疫苗治疗费。

除去正常的上班工作（体力劳动）。到了周末，他们还一起上山，砍一种麻皮植物，大半天才能收集一捆，卖给附近的造纸厂，赚10块钱。

穷是极地。哀莫大于心死，穷莫大于心穷。

到了高考那年，我爸一度身体不好，一查，慢性肾炎。辗转省会城市，大医院住院治疗半年，回到家里，从此不能重体力劳动。

历数病人家庭遭受的劫难，翻阅中国最成功的杂志《知音》（没有之一），人间炼狱，没有最惨，只有更惨。

失意的人看看《知音》，无非弱者心态，同病相怜。正常家庭的人就别看了，看了受不了，反而会冷嘲热讽。（哪一天《知音》风格改变，而依然被追捧，才证明社会的文明和进步。）

失落家庭，没有最差，只有更差。此后十多年，父亲和他的家庭经历了换肾，肾坏死，重症感染，血液透析……等等一系列医学名词和各种痛苦。

为了方便血液透析，我们举家从县城，租住到省会城市的大医院附近，实现了从小地方到大城市的迁移。为了生存，没上过学的母亲，带着重病的父亲，经营起了小卖铺。

被迫进步，很黑色幽默不是吗？

大学毕业后，我靠实力，关键还是靠运气，在省会城市谋到一份事业单位的工作。

我的户籍，也从县城，变成了城市。

做一个穿皮鞋的城市人。曾经是我父亲，对我最大的期待和要求。

当年高考失利，他一度想让我学习剃头，在县城当个剃头匠，不是也可以谋生吗？

我羞愧难当，奋起反抗，从此我们县城少了一位浮夸的洗剪吹手艺人，城市多了一位没啥卵用的屌丝职男。

在省会城市的事业单位工作（以我的出身，真的挺难），我一刻也开心不起来。

开心的时刻，难受的时刻，美好的时刻，落寞的时刻……任何时刻，每时每刻，我都会想到父亲，他的肾，以及每周至少两次血液透析。我们把一家人所有的收入，都投入到他的治疗中去。

可他永远都不会康复。他也不会马上死去。

被迫活着，很黑色幽默不是吗？

工作5年后，我用公职贷款10万元，毅然决然辞去公职，身上揣着大专文凭，离开了省会城市。与其说是去别的地方发展，倒不如说是逃离我的父亲，还有我那扛了一切苦难的母亲（她才是全家最惨的一个。女怕嫁错郎，嫁人的时候，可一定要眼光好啊。）

我给家里留下几万块，像鸟儿飞开牢笼，像囚徒逃离监狱，像飞机离开地球。

此后一两年，游荡于北京上海。交往不靠谱的朋友，做着不靠谱的生意。正经工作找不到也没人要。身无一技之长，贪图享乐坏毛病学了不少。

最后没钱没有办法，来到北京，我乖乖找了一份月薪1500元的工作（2004年），重新养活自己。

社会是火眼金睛的孙悟空，三打白骨精不是真打妖怪，而是教训你。你不服，是因为你还没有被打回原形。

从小职员做起，慢慢训练自己，改变自己，依然没法振作自己，因为父亲重病，母亲哭诉，时不时还要给家里寄一些钱。

2006年夏天的某一天，母亲突然让我回家。父亲病危。我和她商量，是继续治疗，还是放弃治疗（拉到一个没有透析的医院耗着）。还没付诸行动，父亲就不行了。

我是睁大双眼，握着他的手，看他面目狰狞，痛苦走掉的。

世界上有那么多没用的东西。

旧日历，年少的誓言，醉酒后的反思，没有方向的努力……

可什么也比不上，救不了父亲的儿子。

那是2006发生的事。2006年世界杯，意大利得到冠军，黄健翔夜里怒吼。

此后这个场景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记忆永存，是因为有些东西永远失去。

看我文章的人啊。你是个屌丝吗？男屌丝还是女屌丝？

你可愿意承认自己就是屌丝？

屌丝没啥可耻的。可耻的是屌丝心态。你有钱，有些钱，可能很有钱，但你心里，也许还像个屌丝那样活着。

我就是个屌丝，年纪不小了，还是个屌丝，没有办法，出身如此。父亲留给我的记号。

我会慢慢克服，让自己走出屌丝的悲哀。（去翻翻我的另外一篇文章《出身是你的地心引力》）

我的父亲，到死都没有“成功”。世界上，能成为成功人士的人，总是少之又少吧。踏过自己，超越别人，让自己积累财富，帮别人增加财富，为别人保护财富，能力越大，责任越大，最后变成一个万众期待、万众倾倒的人，总是少之又少。

更多的普通人，努力一生，挣扎一生。

努力和挣扎过的人生，也是有价值的。

我怀念我的父亲。

我爸是秃顶，我继承了秃头。我把光头变成了我的标志。

我继承了穷，但是在最困难的时候，父亲没有阻拦我离开，他让我带着钱出去闯一闯，而不是留钱给他自己保命。

记得那年离开，征求他的意见。父亲说：“儿子，你爸老了，把钱都带上，去试一试，你随机应变，我知道的。不要被人骗，不要学坏，就可以。家里不用你操心。”

一个老派父亲能说出最深情的话，大体不过如此，日常用语罢了。

穷，困苦，亲戚朋友远离，很正常（父亲生病的10年间，几乎没有什么亲戚朋友走动）。

但是我不能看不起自己，反正我已经不能更差了。没有什么能阻止一个儿子挑战他的父亲。父亲老了，还重病，可是儿子即将远离。斩断旧恩情，打破旧传统，成长是反叛，成长是杀掉过去，重新再活。

不死，就好好活着。活下去。

总有一天你会找到钥匙，打开新世界。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2005年，我在北京，一个周末的早晨，一位朋友在QQ上传了一首法文歌。

我边听歌，边干活。一个字听不懂，但是这首歌节奏明快，旋律清晰，是提神醒脑的神曲。

这首歌振奋我的情绪，鼓舞我的士气，让我情不自禁眼眶湿润。

我会连续播放一个小时。在此后一两年间，我经常听它，它是我的最爱。

后来虽然渐渐淡了，但仍会时不时翻出来怀旧。

10年过后，2015年，我们公司搬到望京SOHO的对面。

某一天下午，阳光格外好，我用网易云音乐再次播放这首歌。原来歌曲名是《Sweet Lullaby》

（甜美的摇篮曲，著名的法国音乐团体Deep Forest，同名专辑《DeepForest》神之单曲）。

我第一次看到这首歌的法文翻译。

这首《甜美摇篮曲》的歌词背景，大概是讲，小孩由于看不见爸爸而哭闹，年长一点的姐姐唱这首歌安慰他，告诉他爸爸已经去世，但是仍然一直在他身边保护着他。

是的，我的眼泪决堤。想起2005年听到这首歌的场景，关于父亲的种种，我怎能克制住泪水。

在这个阳光灿烂的午后，透过办公室玻璃，冬日之云从望京SOHO的圆顶上缓缓掠过。

我想到十多年前。

在福建省的省会城市福州。

我拿到父亲的病危通知单，抬头望向南方多云的天空。

看上去和此时此刻是一样的风景。

多么让人难忘啊！在《甜美摇篮曲》的音乐声里！

《Sweet Lullaby》

（甜美的摇篮曲，专辑《Deep Forest》单曲）

Saziza Zecob dela dalou'a

小弟弟你不要哭泣

Boralea'eborale mi komi oula

你不停地哭泣，谁能安慰你

Etawuae'oela'o coralia wu'aila

谁还能安慰你，姐姐和你都是孤儿

Ileipandera zel e'tomu pere no mo mai

虽然我们的父亲早已死去，在天堂里他依然爱你

Alatawuanéicas imani'u

倾尽他的灵魂来爱你

Baletase'e barkia'a

小弟弟，父亲在你的梦中花园里

Pro'elai e'le a pantou la'u

唱着各种美好的摇篮曲

Ileipandera zel e'tomu pere no mo mai

虽然我们的父亲早已死去，在天堂里他依然爱你

在你的生命中，有谁是你一想到就会心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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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毛闽峰

我是个手艺人。我把我的信念和技术写下来，分享给你；如果恰好你也是个手艺人，我们互相切磋，不断学习，共同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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