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鲁阳县汽车站,永远有一股浓厚的机油味道,配合着五六十年代的建筑和周围斑驳的墙体,如遗忘在旧时光里的黑白胶片,破败萧条、沧桑无力。
那些被时间剥离的乡村小客车张着嘴、挂着彩,在不大的停车场中刚好摆得开两排。老旧车身上张贴着各种化肥农药、珠宝首饰、跳楼大甩卖等广告,在近四十度的高温下如穿戴着花花緑緑衣服的迟暮老人一般,甚是古怪。
洛家铭拖着一个黑色的行李箱,背着卡其色双肩包,缓慢的走进这个县城唯一的小车站。瘦弱的身体略显沉重,额头微微渗出汗水,顺着高高隆起的颧骨边缘滑下,经过脸颊滴在瘦弱的手背上。
洛家铭低头看了一眼,右手在衣兜里摸摸,转身走向一旁的小商店。
“一瓶冰水!”
“两元!”
洛家铭怔怔地看着钱包里躺着的两张纸币,毕业两年,这是身上所有的积蓄。本来毕业于一所不错的一本院校,又找了一份与专业对口的工作,前景一片明朗。
可是,一年前他辞职了,为了心中那个执念,他想放手搏一搏。
“哎!小兄弟,买不买呀?不买别挡着别人!”
一声不耐烦的厉喝打断了洛家铭的思绪,他伸手将一张十元纸币抽了出来,“我买!”
等候找钱的时间,他四下观望玻璃柜台里码放整齐的香烟,指着其中一盒,“老板,这个多钱?”
“八块!”
“我买了!”
那是一盒红色硬纸包装的香烟,大学舍友都抽这个,他心想应该还不错吧。
-2-
夏日午后,热浪榨干了空气中最后一丝水分,又不依不饶的地扑向一切暴露着的地方,大楼的墙壁,路边摆放的花草,三层楼高的杨树,停在车站中央的铁皮盒子。
洛家铭皱着眉头感受着如蒸笼般的候车室,终是颓然地败下阵来,走向车站西侧那一排杨树。偶尔有风,翠绿色的叶子象征性地晃动几下,并不凉爽。
杨树下有三三两两的人群在烟气缭绕中侃大山、讲黄段子,满嘴黄牙,随地吐痰。那样子让洛家铭胃部一阵痉挛,内心如五味杂陈般难受。
人生若如此,和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区别?
回想自己这二十多年,大学专业是父亲选的,前二十年的人生也是父亲定的。毕业一年,他对这种被“操控”的命运恐惧到了极点。
他觉得那些一眼就可以望到头的生活,就像那些杨树下销魂的烟民,都应该见鬼去。
于是,洛家铭决然地辞了职,窝在出租屋里重拾停滞多年的写作梦。写随笔,写故事,写二十多年来的感情,写心中的梦想和眼下的现实。
为了让自己的才华被更多人认可,他没日没夜地创作,没时间谈朋友,没正常的作息。换来的结果是,他笔下的人物一个比一个鲜活,爱情故事一个比一个感人。
然后,那些多如蝗虫般的投稿也终于在几乎全军覆没之后有了小小起色,发在网站的文章也被更多人浏览和喜欢。
他知道,他在一步步地接近出书的梦想。是的,他想成为一名作家,虽然祖上世代农民,但他就是想和别人不一样。
-3-
“我曾经毁了我的一切,只为永远的离开...”
突然手机铃声响起,洛家铭拿起一看,是xx出版社的张编辑,“喂,你好,张哥!是...”
“家铭啊,实在对不起!我们反复看了你的文章,虽然你文笔很好,故事也吸引人。但是,你这个定位太小众,不适合出版,真不好意思!”
“张哥,我们可以...”
嘟~~~
“没,没关系...”
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忙音,洛家铭木然地放下手机,感觉一阵恍惚。后退几步,靠着挺拔的杨树慢慢滑下,蹲坐在地上,双目无神。
这已经是收到的第13家出版社的拒绝电话。
虽然他很相信自己的文笔,也相信自己付出的努力,可真到了这个时候,还是挺让人绝望的。耗费了一年时间和精力,以及所有积蓄,最后依然得不到认可,是洛家铭无法接受的事实。
他翻着手机通讯录,想找个人说说话,可触眼清一色X编辑,竟然让他对外界陌生得无从下手。
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伸手在背包外侧的口袋里一阵摸索,红盒子香烟冒了出来。
洛家铭学着别人的样子拆封,抠出一根送到嘴里,双手在所有口袋里翻找一遍,看了看那些烟民,又将叼在嘴里的香烟放了回去......
下午三点的阳光依然炙热,重重地吻在皮肤上,像万千绣花针同时扎来一样火辣辣得疼,然而这和心里的难过比起来,不及万分之一。
洛家铭看看时间,离发车还有三分钟,才走进那个能带他回家的蒸笼一般地铁皮盒子。
-4-
一阵阵刺耳的喇叭声响起,小客车已经飞奔在乡村小路上。看着远处连绵的小山坡和不大的河流蜿蜒交错,洛家铭知道离家不远了。
虽然过去了很多年,可他依然清晰地记得上大学那年父亲送他时的不舍;记得那座和小县城一个年纪的火车站,几经装修都掩盖不住的衰败;以及两分钟停车时间和泛着泪光的双眼,让他看不清一向脾气暴躁又沉默寡言的父亲是否也同样有着雾气在眼眶中弥漫。
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喜讯传遍了整个村子,乡里乡亲都来祝贺,连村长都特地设宴盛情邀请他们父子。也是从那天起,洛家铭父亲因他“全县理科第一”的名头腰板挺直了些许。
他是全家的骄傲,也是全村的希望。作为村子唯一的大学生,在世代都为农民的大山里被寄予了厚望。洛家铭也曾无比珍惜这个机会,大学里成绩永远名列前茅,各种比赛活动积极参加,也曾按照父亲的指引参加工作。
只是,这一切都被自己亲手葬送了,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父亲,也许在事情变坏之前努力做到最好才是唯一的出路。
他抬眼看着窗外,河边有洗衣服的大妈,田间劳作的叔叔伯伯,也许他们就是洛家铭以后的生活。
回想这一年时间,有时候才思泉涌,有时候死磕不动,不过最终他都咬牙坚持了下来。这段闷头写稿的日子是孤独的,也是费心的。
可是,虽然有所起色,但终归现实更能替人做出选择。就像那偶尔几次微薄的稿费支撑不起每天的吃喝和不断上涨的房租,那些孤军奋战的时光总会拉下朋友很远,很认真写得的文章找不到出版社出版。
他捏了捏手中的香烟,将整盒都用力地扔到了窗外。
半小时后,洛家铭推开了家里的大门,他知道迎接他的将是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风雨。
-5-
“啪~啪~~~”
皮鞭抽打的声音传遍洛家铭家的三间瓦房,不出他所料,果然被父亲吊上了房梁,那轮胎线做的鞭子结结实实地抽在洛家铭身上,皮肤之下殷出道道血红。
在洛家铭记忆中,这是第二次被吊上房梁抽打。第一次是小时候不听话,在炎热的中午偷偷下河洗澡,被气急败坏的父亲狠狠地长了一次记性,也奠定了洛家铭二十年的“顺从”生活。
那时候洛家铭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这一生的冤屈都化作哀嚎来表达疼痛和悔改的决心。而这一次,从始至终他只是闷哼几声,不仅是父亲的力道大不如前,更是对自己让父亲失望感到悔恨。
他知道自己已经长大成人,所有选择都要自己去承担后果;因为父亲老了,那曾经毫不费力就抽得自己死去活来的样子早已被气喘吁吁所取代,他知道再也没有人能够为他所有的“罪行”想方设法地开脱。
打了一阵,洛家铭父亲停了下来,将鞭子扔到一边,颤颤巍巍地走向关闭着的屋门。短短的几步路,像走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门开了,夕阳的余晖洒落下来,照在父亲身上,似是涂了一层金光,像极了洛家铭小时候最崇拜的模样。那拉长的身影直直地斜到洛家铭脚下,恍惚中他似乎看到了求学那年,火车站父亲送自己离开时那噙满泪水的眼眶。
“家铭,对不起!”洛家铭的父亲在迈出门槛的一刹那顿了一下,说话的声音有些自责,又有些失落。
洛家铭静静的目送瞬间苍老的父亲离开,没有说话,他知道自己终归没有在破釜沉舟之后获得成功,没有为父亲争光。
是的,他是农民的孩子,祖上十八代都是农民。“作家”这个词离他们太遥远,也许真该听从父亲的话,找一份“正经”职业。
-6-
三天后,洛家铭才勉强可以下床行走。
经过这段时间的思考,他决定不再想那些离自己很遥远的东西,并删掉了所有出版社编辑的联系方式,决定重新过正常人的生活。
“我曾经毁了我的一切,只为永远的离开...”
“喂,你好!”
“家铭,我是xx出版社的李编辑。恭喜你呀!你写得文章审核通过了,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商量一下出书的细节...”
电话这端,李编辑后面说了什么洛家铭没有听到,只是抱着手机哭成了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