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北的夜,并不是一天的结束,而是一个开始。
当虹桥路上豪车飞窜,中心公园鬼影重重,街边的日料店挂起了灯笼,成群的外国人混进了酒吧,空气中开始弥漫着刺鼻的香水与人类荷尔蒙的味道……
我,便像狗一样从地铁里爬上来,置身在了这光怪陆离中。
不知道为什么,我住在这个奇怪的地方已经三年了,其实我顶讨厌别人说古北是富人区,我又不是富人。
古北坐落于上海长宁区虹桥路沿线,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就开辟为所谓的涉外商务区。
令人惊奇的是,法国总领事馆没有开设在原法租界,而是开设在了古北。除此之外还有日本、韩国、新加坡、泰国总领事馆纷纷设在这里。这也吸引了大批外国人在此居住、置业谋生。
话虽如此,古北的建筑并不等同于中西合璧的石库门里弄或邬达克式老洋房,它们以颇具设计感的高层楼盘和使领馆别墅群为主,毕竟开发的时候已近千禧年,设计时也多出了一些现代。
古北西起虹许路,东至姚虹东路,北起延安西路与虹桥路,南至古羊路。别小看这地图上一个小圈儿,房价套现出来兴许能买下一整座三线城市。
这里的楼盘似乎都和金色有着某种联系,他们不分你我的共用着一些绿地,并不做刻意的切割,可架势里总有着黄金般的雍容华贵,名字也竟取一些“皇家公寓”、“马赛花园”、“虹桥豪庭”之流。
呵呵,“皇家公寓”还行?我心里直发笑,有哪个皇家是住公寓的?怎么也得取个“皇家城堡”、“皇家宫殿”之类的吧?
每当暧昧的灯光洒下,那些豪宅的西洋雕花与金色纹理相间,却并不显得庸俗,中产阶级在这里是站不住的,一套房基本上超过一千万(±12万/1㎡),尽显出一些资产阶级的派头。
古北的路名也是值得玩味的,“黄金城道”、“蓝宝石路”,“红宝石路”、“玛瑙路”……,似乎都少不了跟金银财宝扯上些关系。
“古北财富中心”、“上海世贸商城”、还有许多听过的、没有听过的银行扎堆冒头,资产阶级的腐朽与社会主义的优越在这里交相辉映,折射出刺眼的中国特色。
值得一提的是,“黄金城道”是真的有黄金的。每年11月,古北地区大片的银杏树开始枯黄,巴掌大的枯叶漫天飞舞,整个街道也就布满黄金了。
说是美吗,那是肯定美的,每年总有不明真相的来往行人在街上拍照。熟不知发到朋友圈的金碧辉煌实际上是一片腐败凋零之景,可他们是不会这样想的。
让人遗憾的是,“红宝石路”上并没有红宝石,“玛瑙路”上也没有玛瑙,偶尔只能看见提着破蛇皮袋佝偻着腰身的拾荒老人,他们在垃圾桶里翻翻弄弄,为拾到一个矿泉水瓶子而开心半天。
就这样,月上眉梢,华灯初上,一面是上千万的豪宅,一面是五分钱的垃圾瓶,古北的夜就要降临了。
街边的酒吧在露天人行道上摆起桌椅,每张桌子上点上小蜡烛,再配一把大洋伞,乍一看有些浪漫,桌边开始围坐起各色人等,悠悠得喝着酒。
酒吧外,一面巨大的彩虹旗迎风招展,空气中传来英语、日语、韩语、西班牙语还混合着几句动听的上海话,好不热闹。
回来晚时,在那酒吧门口总能看见一对对男男女女,他们每次都迈着鬼魅的步伐往街对面的酒店扑去。
那些男人们总是搂着已经喝到不省人事的姑娘们,踉踉跄跄,上下其手,我隔着100米都能闻到他们猴急的味儿。
在古北昏暗而暧昧的街面上,一眼就能辨别出街面上和我一样加班归来的日本人。他们总是西装笔挺的还拎着一个千篇一律的公文包,也总是成群结队的走着,有时还带着一股酒气,显然是刚从日料店出来。
那时候,虹桥公园的米兰花也开了,空气变得香甜温软。心情好时,我也会去日料店吃拉面。
那家我时常光顾的日料店在广场的二层,老板是一个日语流利的上海人。他明明知道我是中国人,每次光顾时必然点头哈腰大喊一声:いらっしゃいませ!
我便推开那木制滑门,找位置坐下。一碗拉面,一份三文鱼,再加几个小菜,只消一百多块,还可以消费的。
不得不说,唯独在吃吃喝喝这一点上,我是万分的爱国的。
我大中华料理,秒杀西方蛮夷。啤酒清酒红酒洋酒火星酒,也不敌我茅台五粮液;米其林八十星西冷牛排鱼子酱,也不敌我辣椒炒肉地沟油。偶尔吃点日料,只为消遣。
这小小的日料店里,时常只有我和老板两个中国人,邻桌不断传来吵闹的日本话,也总会产生一种不在上海的错觉。亏得我年轻时习得一些初级日语,听多了也便听出少许门道来。
有些日本人是一群同事出来应酬,推杯换盏,过不了十分钟就开始烂醉。年纪轻的职员死死盯着中间的领导,那头发灰白的领导每每喝完一杯清酒,他们便争先去给斟酒,嘴里还念念有词。
那日料店招揽顾客是有一手的,不管什么季节,每每顾客点完菜,老板总是毕恭毕敬的端上一盘西瓜拼盘,连声说免费。西瓜在日本少说100人民币一个,跟奢侈品似的,老板这个生意算是做出了门道。
也有一些日本人和我一样默默吃着拉面,配上一壶清酒独饮,有着些许孤独。店内的墙壁上挂着一个大电视,尽放出一些无聊的日本综艺节目,有时还有朝日新闻台,我几乎可以断定老板安装了一个强力VPN。
那些孤独的日本人吃一口拉面便往电视上看一眼,有时候我都觉得那些节目太无聊,冷不丁一想,这就有如远走他乡的中国人在看新闻联播,心里便生出一种怜悯。
酒足饭饱,我付了账,点上一杆香烟,向贫民窟的家走去。这条街尽是日料店,有时也能看到喝醉的日本人在街角又唱又跳,那也是好玩极了。
有一次我见着一个男人坐在马路牙子上,手里拎着一个酒瓶子,垂丧着头,走近才发现他竟然在小声的哭泣。那笔挺的西装也变成皱巴巴的,亮黑的公文包就这么丢在街上,失去了往日的风采。
可能是喝醉了吧,可能是感情受挫,可能工作压力太大,也有可能只是想家了……
我深吸了一口烟,心里突然一乐。我想这醉酒的兄弟家如果不在北海道,兴许我家比他还远呢!
当我走近,这家伙又“咕咚”喝了一口酒,全然不顾四周行人开始“哇哇”哭了起来。那哭声痛彻心扉,还哭得六亲不认。
我很想上去安慰他一波:“兄弟,男儿有泪不轻弹,曾哥才能上快男!”,可我的日语水平要表达这个实在太难,也只得作罢。
当我走远,瞟见他拍了拍屁股坐了起来,踉踉跄跄的往灯火阑珊里隐去了。
古北的夜,是不会在这昏暗的路灯与醉酒的异乡人中结束的。他不属于古北,我也不属于古北。
古北的夜,是淫荡的夜,是冷漠的夜,是热情的夜,是忧愁的夜。
古北的夜,并不是一天的结束,而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