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江山】帝王画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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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神仙小小

红妆十里,她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后宫之主。同日,她全府被灭,从此成了孤身一人。

1

景和元年七月初七。皎皎星河,鹊桥相连。京都长安,红妆十里。

花轿外是欢欣的鸣罗奏乐声,轿内是苏婉一人略显紧张的气息声。

苏婉头顶沉重的凤冠,面前的流苏随着轿子的前行摆动。青葱的十指在膝上规矩地交合。苏婉垂眸看着自己的凤屐,想起那日的初见,脸上尽是小女儿的羞涩。

一道圣旨,她成了他的后。

众人都道,今上登基不足一年,若不是为了拉拢右相,才不会娶她为后。可苏婉不信。

那日,慕容景到府上与父亲议事,她外出偷玩儿匆匆而回,幸得他开口解围,才免了父亲一顿责骂。

她刚想道谢,却发现那人盯着自己的绣鞋发笑。

苏婉低头看了眼自己粘了泥巴的绣花鞋,又想起自己灰头土脸的模样,羞红了脸。瞪了她一眼,跺了跺脚,逃了去。

而后,她总能时不时地在家中见到他的身影。

那时,苏婉,还不知他是今上——慕容景。只听府中家丁说是父亲好友。

父亲向旁敲侧击地向她提及自己婚事,苏婉眼中闪现那人身影,却忽略了父亲脸上的愁容。

苏婉幼时丧母,自小就被父亲和哥哥宠在心头。日上三竿,璃月来唤,苏婉却还衣衫不整地赖在床上。

“小姐,快醒醒啊,老爷让你到前厅见客呢。”

“谁啊,不见。”苏婉翻了个身,抱着被子继续会见周公。

“那我去回绝老爷。”璃月走了两步,又会过头来,“可那人是慕容少爷,小姐,你……”

“见,见,谁说不见了。”语罢,翻身而起。

催促身后的璃月为她梳妆,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苏婉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等到苏婉回神,身后的人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慕容景。

不知他怎得进了她的闺房,衣衫规矩,但青丝仍散落肩头,眉也只画了一半的苏婉还是吓了一跳,慌忙要逃走。

“婉婉,我来为你画眉,可好?”慕容景一手落在她的肩上,阻止她落逃。含笑,安抚慌乱的她。

不等她回应,慕容景已然俯身,右手执黛,左手托着她的脸颊,一笔又一笔。

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颜,此刻便尽在眼前。苏婉只感到心脏强烈地跳动,呼吸有些困难。

苏婉想叫璃月为她绾发,他却已拿过木梳。

三千青丝,仍旧是披在肩后,却柔顺了许多,不若刚才那般杂乱。

“走吧,去见你父亲。”慕容景牵过她的手往房外走,苏婉挣扎,想抽出自己的手,未果。

穿过回廊,到达前厅。

在父亲注视下,苏婉慌忙抽出自己的柔荑,如做了错事的孩子,躲避着父亲的目光。

苏父叹气,“婉婉,你已到了适婚年纪,可愿嫁与身侧之人为妻?”

苏婉一惊,抬头看了眼上座的父亲,又偷瞄了一眼身旁的慕容景。不料,那人却一直看着她。目光不期然撞到一起,苏婉慌忙移开视线,前襟的衣服已被她揉出了痕迹。小声点头答道:“愿意的。”

直到封后圣旨到了相府,她才知他的身份。

父亲再次询问她是否愿入宫,她虽不愿困于宫墙的束缚中,可还是愿为他入宫。

父亲再无话,只是要她好好照顾自己。她只当是父亲舍不得她这个女儿出嫁。

可谁料,当日一别,却是再难相见。

2

凤霞宫内。

苏婉一身凤冠霞帔,规矩地端坐于塌上。红烛罗帐,一室春光,空气里弥漫着合欢酒的浓香。

“吱嘎。”

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那人站到她面前。

低头,从红盖头下,只可见一双绣了五爪赤金龙纹的墨色长靴。

慕容景挑起喜帕,拉她起身,把桌上的一杯酒递予她。

“慕容景,我,我不会喝酒。”突然又意识到面前这人身份,连忙改口:“今,今上。”

她之前已经习惯唤她名字,今后怕是不能了。

“婉婉,此刻只你我二人,你便唤我名字,无妨。”慕容景眼眸中尽是柔情,似要把她融化。

执起她的那一杯合欢酒,递到她唇边。苏婉只得张嘴,准备一饮而尽。

可那酒只是湿了她的嘴角,便被慕容景拿开,只见他将两杯酒全数喝下。

酒不醉人人自醉,苏婉已被满室红光染成了桃色,慕容景心一动,把她拉进怀里。

翌日,迫近晌午,苏婉才缓缓醒来,慕容景早已离去。

唤璃月来为她洗漱,却遍寻不到。心里道:这丫头,亏得她当初进宫非要带上她,此时却不见人影。

中宫到底是后宫之首,众下人见她苏醒,便鱼贯而入,忙碌起来。

想叫慕容景与她一道进食,下人却回禀:今上还在处理政事。苏婉莫名地感到有些心慌,不知为何。没了胃口,只草草吃了几口。

她初来宫中,自是有许多不适,有话想问璃月,便唤身旁内侍去找。

内侍出去一趟,回来却回禀没找到。

苏婉奇怪,这么大个人,难不成丢了去?同时又有些担心,怕她惹出什么事端来,便要亲自出去找。谁料却被众人拦住。

“今上要娘娘好好休息,娘娘今儿就不要出去了吧。”

苏婉意识到不对劲,“我不需要休息,你们让开,或者把璃月找来。”

内侍没办法,只得回禀今上,找来了璃月。

璃月一见到她,便哭倒在地。

“出了什么事。”苏婉被璃月的模样吓到。

“小姐,今早听闻宫中人说老爷昨晚联合左相谋反,被今上发觉,府上众人皆已收押,还说,还说……”璃月已然泣不成声。

苏婉一个踉跄,跌坐在塌上,唇上血色尽去,咬牙颤抖着开口,“还说什么?”

“还说今上要灭苏家满门。”

苏婉只觉得轰隆一声,怎么可能,父亲怎么可能谋反。

电石火花间想起那日,慕容景在书房与父亲的争吵,难不成那时二人就已经意见不和了吗?

那他又为何娶她为后,是众人口中为拉拢父亲,还是为了使父亲放松警惕,然后一网打尽呢?

苏婉不敢再想。

“今上现在在何处?”

内侍恭敬答:“禀娘娘,今上在正殿与几位大臣商议政事。”

苏婉轻笑,是在商议怎么灭她苏家满门吗?

她有许多问题想问他,不等众人摆驾,拉了璃月就往正殿走。

正殿之外,苏婉被门口近侍拦住,“娘娘,今上下令,任何人不许入内。”

苏婉心急,但还是存了一分理智,也抱了一丝幻想。安慰自己,一切还只是道听途说,他或许会为父亲洗刷冤屈。还是等他议事后问清楚再说。

转身,殿中却有声音传来。

“今上,右相与左相谋反证据已查明,恐会生变,还请早下定夺啊。”

“是啊,今上,这可是铲除两相势力的大好时机,莫可错过。”

苏婉心紧紧乱作一团,手里狠狠攥着衣裙,等着那人的裁决。

只听得五字:三日后,处斩。

苏婉再也管不得其他,不顾众人阻拦,推门而入。

慕容景见到来人,怒道:“谁允许皇后进来的。”

众宫人惶恐,通通下跪求饶。

“朕有要事和众大臣相商,皇后请回。”语罢,示意近侍将皇后请出。

苏婉却不走,他都要杀她父亲了,她难不成还要视而不见吗?

“慕容景,我父亲不曾谋反,你不能杀他。”苏婉急急开口,却忘了众大臣面前需守礼。

几位大臣已是面面相觑,虽说是皇后,却也不该直呼今上名讳,难不成仗着自己是右相之女,无法无天了?

苏婉不曾多想,她只是在家中自由散漫惯了,宫中第一日还不曾适应,再说他昨晚都已允了她这样唤他。

谁料慕容景却一手拍在面前桌案上,吓得殿中众人一抖,何曾见今上如此。

“放肆,谁给你的胆子,无视朕的命令,不禀告便闯入,还敢直呼朕的名讳。”

“我……臣妾……”

不等她开口辩解,慕容景就下令:“皇后殿前失仪,禁足一月。”

3

苏婉想出宫去,可慕容景却派了御林军来看守她。她想见他,派人去传,却始终只有一个回复:今上在忙。

日暮西沉,苏婉心渐凉。

呵,在忙,忙什么呢,忙着铲除异已,却连见她一面的时间都没有吗?

曾为她描眉绾发的人是谁,昨晚对她说可以唤他慕容景的人又是谁。

许她唤他名讳的是他,道她殿前失仪的也是他。或许,他早就布好了局,昨日的允诺,不过是为了给今日的禁足一个合理的借口。

她可以什么都不在乎,禁足无所谓,被他算计无所谓,她只求父亲活着。三天,她只有三天时间。

还有哥哥,被父亲派往南方治理水患的哥哥不知现在如何了。倘若真是谋反的罪名,哥哥怕是也要被牵连。

要通知哥哥回来,还是要他早点逃走,苏婉心里已经是一团乱麻。她现在恨自己为何从小肆意妄为,此刻却什么忙也帮不上。还被禁足,连给哥哥传信都不行。

夜已深,苏婉昏昏沉沉睡过去,塌前一个身影闪过,不觉。

被禁足的苏婉,得不到任何消息,也见不到任何人,只得绝食,盼得那人对她还有一丝怜悯。

傍晚,慕容景终于踏足凤霞宫。

苏婉从昨晚起,就已不曾进食,眼睛红肿,手脚发软,见到来人,还是扶着桌角起身。再不敢放肆,此刻她已没有任性的资格,还得匍匐在他脚下求他饶父亲一命。

规规矩矩行礼,“今上安好,臣妾求今上饶父亲一命。”语罢,弯下膝盖,俯身,额头狠狠砸在地上,不曾起身。

慕容景进门看到虚弱得她,烦闷,此刻听她所言,见她所做,心头更是怒不可遏。

“起来。”命令道。

“请今上削去父亲相权,贬为庶民,但求今上留臣妾父亲一命。”不顾璃月阻拦,额头在青石砖上又是狠狠一砸。

那一声响却是砸在慕容景的心头。恨不得将眼前之人剥皮拆骨。

“全都滚出去!”慕容景斥退众人,一把将地上之人拉起。

苏婉猛然而起,头脑发昏,就要跌倒。慕容景却是把她揽在怀里,掐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

苏婉额头已是一片青紫,泛着红。

“求今上……”虚弱地发音,却被他打断。

“婉婉,威胁朕!嗯?”

苏婉凄笑,他如往常般亲昵地唤她,她却再感觉不到一丝温情。

那个对她笑,为她描眉绾发之人怕是他的一场戏吧。她现在才知,面前之人,或许她从未识清。

她怎敢威胁他,他可是众人之上的帝王,掌握生杀大权的帝王。她呢,昔日尚可说是权势滔天的右相之女,可今日,怕是连庶民都不如了吧。皇后?不过是假象罢了。她又有什么东西能够威胁到他呢?

“你哥哥……”慕容景看着倔强的她,冷笑开口。

“你想要对哥哥做什么?”苏婉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掐着他的手臂。

“绝食?很好,你死,你的哥哥就一起陪葬。”

慕容景咬牙切齿道。

苏婉悲痛,两行清泪喷涌而出,她恨,她悔。若不是自己要嫁他,傻呵呵当了他的棋子,怎会将父亲置于此等险地,此刻又连累哥哥。

“我吃,我吃,求你,放了父亲和哥哥。”含泪,无力地执起筷子,夹起桌上冷掉的餐食,没等夹到碗里,手一抖已掉在桌上。

重新夹起掉落在桌上的饭菜,刚想放进嘴里,手里的筷子却被他打落。

“来人,重新上一桌来。”

“不,不用。”她只想快点吃完。

显然,她的话在他耳里,已什么也不是。

4

次日清晨,慕容景又到了凤霞宫来。

面对他,苏婉仍只有那一句话。

慕容景看着眼前苍白的如同白纸的苏婉,想起往日那个鲜活的她,终究是心软,允诺:“你没事,你的父亲自会无事。你少一根头发,你的父亲,哥哥一起陪葬。”

“我还可以信你吗?”苏婉自语。也不等他回答,低头进食。

慕容景苦笑。看着今日的她,他,后悔了。

刚吃几口,他的近侍就有要事来报。那近侍苏婉认得,便是那日在中殿阻她的那个。

近侍见她在侧,吞吞吐吐,眼神闪烁。

“是不是我父亲?”苏婉急问。

慕容景看了她一眼,对内侍道:“说吧。”

“禀今上,右相,右相昨晚在牢里畏罪自杀了。”

苏婉眼前一暗。

醒来只有璃月守在身边,攥着璃月,张口,喉咙却艰涩地说不出话来。

璃月见小姐这样,红了的眼眶强忍泪水,“今上说,念及老爷生前之功,特恩准火葬。”

苏婉身子一僵,嘴角勾起,冷笑,而后疯狂大笑。右手揪着左心口心脏跳动的地方,一口血从口中喷出,染红了前襟。

“小姐。”耳边最后只剩下璃月的大喊。

景和元年七月初十,右相勾结左相谋反,于狱中自杀。七月十一,左相被斩首。同时牵连出数千同党,尽数处决。念及皇后,饶过苏府上下七十二口人,发配远疆。

苏婉听到这些,已是半月之后。

如今的她,宛若痴傻,每日除了进食,便是团坐在塌上,愣愣看着一处,不言不语。若不是还在呼吸,便会以为她也去了。但现在,她又有什么不一样呢?丢了魂,失了魄,不过是个行尸走肉罢了。

死了就罢了,就可以一了百了,不用忍受每日的煎熬。可那人却要她苟延残喘地活着,用哥哥的性命威胁她活着。

她不理解,棋子已用完,为何还不丢弃,还要留着作何。

但想到哥哥……她还盼着见哥哥一面,想着被发配远疆的哥哥,她的苦又算得什么呢?

5

景和二年。

两相倒台,慕容景为拉拢各方势力,昭告天下,充实后宫。

诏令下发之日,他如往日般,进了凤霞宫。

“婉婉,过来吃饭。”他吩咐后厨做了她最爱吃的,又为她布菜。

苏婉小口小口抿着饭。发生了那样的事,时至今日,她却还因他记着自己的喜好而有一丝喜悦,在心里嘲笑自己犯傻。

“听说,今上要纳妃了?”苏婉放下筷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慕容景心中微喜,“如果你不愿,我可以收回圣旨。”

收回?他现在想要收回,那当初呢,当初他若是能早一点收回,她也不会失去父亲。罢了,现在想这些又有何用,不过是徒增思念和对自己当初无知的愤恨罢了。

“废后吧。”苏婉淡淡开口,仿佛被废的不是自己。

慕容景闻言从椅子上猛然站起,摔了筷子,将椅子踹倒在地,恶狠狠瞪着她,留下一句“你妄想”,带着怒火而去。

苏婉似是没看见他脸上的怒火,仍旧一口一口吃着饭。看他那么生气,她忽然觉得自己心情不错。

听到哥哥消息的时候,苏婉心里一喜,谁料……

“小姐,有消息说,少爷在押解至远疆的路上,患病身亡了。”时隔一年,璃月还是习惯唤苏婉小姐。

璃月不忍,这是苏婉最后的支撑了。小姐身边除了一个自己和远在他方受苦的少爷,再没有其他人了,可现在若是少爷也走了,她不敢想象。

苏婉笑容慢慢僵住,走至窗边,望向远方。寒风凛冽,快入冬了。哥哥一个人会不会饿呢?会不会冷呢?

父亲走了,哥哥也找不回来了,只剩她孤零零一个了。

知道慕容景会来,吩咐璃月烧了一壶好酒。手抖着将手里的粉末撒进其中一个酒杯里。

听得近侍说,苏婉正等他吃饭,慕容景放下手中还未看完的奏疏就赶了来。

推门而入,苏婉正在铜镜前梳妆,一如两年前他入她闺房时的模样。

慕容景缓缓走到她的身后,看着她细致的妆容。

“眉还没描,今上可还愿为婉婉描眉。”苏婉垂眸,掩去眼中的情绪。

慕容景不语,只是含笑着执起黛,为她细细描摹,又如往日般,为她梳发。

“婉婉,我们忘记过去,重新来过,可好?”慕容景满眼期待。

“好。”苏婉应。

饭桌上,苏婉看着桌上那两杯酒,桌下的双手却是惶恐不安。

“这是和解酒吗?”慕容景看着自己面前的那杯,转头问她,就要拿起。

苏婉内心已然是波涛汹涌,狠狠掐了掐自己手心,看着他身后开着的窗,“有些冷。”

慕容景起身关了窗。

苏婉已拿起两杯酒,一杯递给他,一杯给自己。向他举杯,却不等他喝下,自己一饮而尽。

苏婉又给自己满上,辛辣的味道呛得她直咳嗽。

“婉婉,一杯就好,你不能喝酒。”慕容景按住她又要拿杯子的手。

抬头却见苏婉嘴角流出血来,愈来愈多。慕容景脸色骤变,慌忙把酒杯打在地上。

她居然,居然饮了毒。

“太医,来人,宣太医!”声音里只剩下慌乱。

躺在他怀里的苏婉艰难开口:“慕容景,我原本是在你那一杯里放了毒的,可是,可是杀了你,又有什么用呢?父亲和哥哥都走了。我还是一个人。”

“婉婉!”慕容景沉痛地喊她的名字。

“你是一个好帝王,父亲生前曾对哥哥说,男儿自当舍家为国。我杀了你,国会乱,民会苦,父亲不会原谅我的,我,我怕父亲生我气。现在,我很想父亲,还有哥哥……”苏婉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手缓缓垂在了地上。

“婉婉,婉婉。”慕容景对着苏婉大喊,眼角发红,拼命摇晃她的身子,想要她睁眼,苏婉却没有反应。

慕容景眼泪滑落在她脖颈处,在她耳边缓缓道:“婉婉,我把你父亲和哥哥都还给你,还给你,只求你别离开。”

他后悔了,后悔当初为何执意要让她入宫,卷入这一场局中。若是他当初选了别人,娶了别人,那结局是否又会不一样,可他舍不得,舍不得她去南疆受苦。入了宫,起码他还可以守着她,护着她,可却又是他一步步将苏婉逼进了绝路。

太医匆匆赶来。

“太医,朕要你救她,救她,救不活……不,一定要救活。”慕容景发丝凌乱,身形微晃,对着检查苏婉的太医下令。

太医惶恐,细细诊治,不敢有误。

六个时辰过后,苏婉已无性命之忧。

还好,只有第一杯里掺了毒,量少,也不是剧毒。

慕容景松了一口气,“你们都下去吧。”

坐在塌边,望着身侧苍白的容颜,右手抚上她的眉角。他以为今晚她原谅了她,不料却是以这种方式放下。他宁愿苏婉恨着自己,也不愿她以这样的方式惩罚他。

“待你醒来,便一切都让你如愿。”慕容景无奈轻声道。

6

苏婉醒来,发现自己仍躺在那张塌上,苦笑,连选择自己生死的权力,他都不给她。

她梦到了父亲和哥哥。昏迷中,她好像听到慕容景说父亲和哥哥,难道也是梦一场吗?

她刚醒,就有人去禀告慕容景。

慕容景匆匆而来。

他将苏婉从塌上扶起,端过刚熬好的药汤,舀了一小勺递到她嘴边。

苏婉抿着嘴,把头扭到一边。

以往,慕容景会拿她在乎的人,想办法威胁她喝下,或是撬开她的牙关,强硬地灌下去。可现在,他不敢了,亦不舍得。

放下举着的勺子,俯身靠近她。

苏婉一惊,不知他又想做什么,慌忙后退,不料刚去了毒,全身仍旧无力,就要倒在一边。

慕容景托住她,苏婉挣扎,却逃不开他的束缚。

慕容景俯身到她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身子养好了,便让你见你的父亲和哥哥。”

“你,你说什么?”苏婉痴傻地转头看着他。

“只要养好身体,都如你愿。”慕容景抚着她的发。

“你骗我,我不信。”苏婉哽咽,“你只是在骗我,怎么可能。”

慕容景右手下滑,落在她的眼角,温柔地拭去她眼角的泪。起身,拿来一封信,递给她。

信封上无字,苏婉颤抖着拆开。

“一切安好,婉婉勿念。”

虽然只有八个字,没有落款,可苏婉知道是父亲的字,是父亲给她的信。

双手捧着信,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得知父亲和哥哥出事都不曾如此,此刻,她却像是要把今生的泪都流光。

慕容景揽着她,右手一下一下落在她的背上,给她顺气。她的眼泪湿了他的肩。

“那,那哥哥呢,有生病吗,还活着吗?”苏婉从他怀里抬起头来,透过眼眶中朦胧的一片望着他。

“安好。”慕容景拿起药汤,再次递在她嘴边。

苏婉却还有事想问,“那……”

“药汤要凉了,先喝药,嗯?”

苏婉心急,也不要他用勺子喂了,端起碗来。闻着碗里苦涩的味道,强忍着恶心,龇牙咧嘴,一口气喝尽。

“我什么时候可以见他们?”放下药碗,苏婉拉住他的衣袖,急急问道。

“只要你好好养身体。”慕容景把她的柔荑收进自己手掌心。

“我现在很好。”怕他不信,就要起身,双腿无力,却又跌回塌上。

“婉婉!”慕容景有些生气,“听话。”

苏婉委屈地咬了咬下唇,低头,又偷偷看了他一眼。

慕容景心却是微微一动,此刻,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初那个她。

7

知道了父亲和哥哥安好,苏婉每日都期待着相见,进食也比往常多了,面色一天天红润起来。

众人都觉察到,一向面带冷色的今上,近来脸上的笑容愈来愈多。

慕容景感到苏婉心里最近对他没以前那么排斥了,笑容也多了起来,虽还算不得亲近。

经过半个月的调养,苏婉的身体已然大好。然而,慕容景却丝毫没提起她与父亲哥哥相见之事。

唤了璃月与众人,往书房去寻他。

在书房里看奏疏的慕容里听得近侍来报,皇后在外等候,忙起身亲自出去接她。这好像是她入宫后第一次来寻他,除了那一次在中殿议事被她听了去。

更深露重,她却只着了一件薄衫。慕容景执起她的手,冰凉。

慕容景蹙眉,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拉了她进门,拖着她就往里走。

苏婉感受到他的不悦,不知道他为何不乐,是不愿意她来找他吗?想问的话咽回肚子里,不敢再往枪口上撞,怕他一个不高兴,她就见不到父亲和哥哥了。

慕容景放开她的手,转身拿了自己的墨蓝色大氅,披在她身上,又紧了紧,将她团作一团,放进自己怀里。

苏婉被他抱得有些紧,呼吸困难,在他怀里挣扎。慕容景却是将手臂又紧了紧。

苏婉无奈,放弃挣扎,乖乖任他抱着。

直到苏婉身体逐渐回暖,慕容景才放开她。

“有事找我?”慕容景把她拉在自己身侧坐下。

苏婉看着他,他好像很少在她面前自称“朕”,她也亦然,很少说“臣妾” 除了气急的时候。此刻,仿佛他们就是寻常夫妻那般。

“我,我就是想来看看。”在看到他眼里的期望时,苏婉不知自己为何原本想问的事,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苏婉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怕他看出自己撒了谎。

“看什么,嗯?”慕容景嘴角含笑,明知她此来目的,但听得她这样说,心里仍是像开了一朵小花儿。忍不住就想逗她。

“看,看……”苏婉偷偷看了他一眼,眼珠一转,“看看你的书房长什么样。”

慕容景又好气又好笑,这丫头,专门是来气他的吧,瞪她,“看完了吧,那我让人送你去回去。”

“没,没看完。”苏婉见他真要她回去,急了。“是,是来看你。”语罢,羞红了脸,扭到一边,再不看他。

她没看到,身后的慕容景嘴角止不住上扬。

好吧,看在她主动来找他的份儿上,他就尽快安排好一切。

苏婉回到凤霞宫,懊恼自己想问的居然一句没问出口,还白白让他欺负了去。

8

翌日,慕容景来时却不再是往日的那一身龙袍,而是一身素净的白色锦服。还带来了他第一次见她,她穿的那一身衣衫。还有那一双曾粘了泥巴的绣花鞋。

坐着马车,避开宫中众人,只带了璃月和他的贴身近侍,两人便出了宫。

看着车外越来越熟悉的街道,苏婉紧张地双手紧攥着。

苏府后门,苏婉被慕容景拉着进入,院内早已杂草丛生,一砖一瓦也不是往日模样,更没有了熟悉的亲人与欢声笑语。

慕容景觉察到她心中的感伤,也不开口,只在一旁陪着。

见到往日熟悉的旧物,忆着逝去的场景。

从苏府出来,苏婉的脚步也略显沉重。本就难过,现在更是被失落笼罩,好不容易出了宫,本以为她会见到父亲和哥哥,却只是到苏府府走了一遭。

苏婉虽说早想回家看看,但没见到想见的人,还是闷闷不乐。

马车里,苏婉坐在一旁,刻意离他远了些。面儿上没说,但心里却在气他,见他脸上带笑地看着自己,更是有气没处撒。

马车停下,下了车,却不是宫门口。

苏婉一路上只顾着自己生闷气了,都不知马车驶往了何处。

命璃月和近侍留在原地。慕容景走在前,身后拉着她,七拐八拐到一个巷子尽头停了下来,敲开一侧的门。

苏婉不知他这是要作何,却只能跟着。

走到内厅,见到前方坐着的那两人,苏婉身子颤抖,疾步上前,却在离两人几步的地方停下。

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父亲,哥哥。”额头贴在地上,闷闷道:“女儿不孝。”

苏父眼眶微湿,上前把苏婉从地上拉起来。“是为父不好,害苦了你。”

慕容景把时间留给他们一家团聚,转身走了出去。

9

从父亲口中,苏婉得知了当年的一切。

彼时,他刚即位,左相蠢蠢欲动,联合了朝中一些元老,意图颠覆朝政。

而苏父身为右相,父皇生前曾告诉他,右相是可信之人。

慕容景多次试探后,终是放心,将心中计谋尽数说与苏父。

引蛇出洞,而后一网打尽。

苏父为以防万一,以自己为饵,引左相上钩。假意与今上政见不和,骗取左相信任。

苏父那日在书房与慕容景的争吵是假的,只为演给左相安插在苏府的眼线看。

苏父故意在左相面前露出对慕容景的不满,一开始左相还略有怀疑,但看到苏相在朝堂上与今上在南方水患之事中,针锋相对,终于相信。

慕容景设局,以封后为机,引左相谋反。

苏父与左相几次商讨,把逼宫之日定在慕容景大婚之时。

左相认为那日,慕容景必会松懈,把所有注意力放在婚事上。不料一切从头到尾却只是为他布的局。

只是,苏婉是这场局中的意外。

慕容景本想随便找个官家女子封后,不料却在第一日见到苏婉后,便改了心意。

苏父是不愿苏婉卷入这场事端的,他从小看着苏婉长大,知她心性不适合宫中生活,不愿她入宫为后。

但慕容景执意而为,况且那日苏婉的回答也是愿意。

若是苏婉不入宫,那么到了苏府出事的那一天,苏婉必将是颠沛流离,可若是进了宫,还可安稳度过一生。

想到这些,苏父便同意了,只求今上务必照顾好苏婉。

七月初七,慕容景与苏婉大婚,同时,苏父假意联合左相,引左相谋反,并引出朝中其他蠢蠢欲动之人。

而慕容景早在宫中设好埋伏,一夜之间,便将逼宫之人全部围杀,又随之下令,斩杀所有意图谋反之人。

苏父清白只有慕容景知晓,他不是不曾想过要在众人面前说出苏父所做一切,但苏父恐生事端,愿只身赴死,只求今上饶过苏府其他人。

慕容景已打算牺牲苏父,却因苏婉改了所有计划。

冒险偷梁换柱,将苏父从狱中偷偷送走,换成一个与苏父身形差不多的死刑犯,伪装成苏父自杀的假象。又暗度陈仓,遣人将苏父送往南方。

至于苏家少爷,慕容景是真的将他发配了远疆,但却派人在旁保护。半年多后,事情渐渐平息,才以生病身亡为幌子,将苏家少爷悄悄接到南方,与苏父团聚。

知晓了一切的苏婉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对慕容景所有的恨,对自己所有的悔,对父亲和哥哥离开而产生的所有的难过,到头来却什么也不是。

“婉婉,别怪今上。”苏父知晓女儿心情,毕竟与自己血浓于水,怎会不知她心中所想。“今上先是这个国家的帝王,而后才是你的夫君。”

苏婉释然,“父亲,我知道的,国为重,家为轻。”

苏父欣慰,他的女儿长大了。

10

天色渐深,回宫的时候到了。

慕容景派近侍去请苏婉,不料得到的答复却是让他一人回去。

慕容景知道她不舍父亲和哥哥,但却不想她留下,怕她这一留,就再也不愿回宫。

只得亲自去请。

苏婉知道了一切,知道了他的苦衷,自是放下了与他的隔阂,只是心中仍旧有气。虽知他是为大局考虑,但倘若他能早些告知她所有真相,她也不至于那么难过,还差点杀了他,害死自己。

两年多,不曾真正开心,每日活的如同行尸走肉,他看着,却什么也不说。即使是在告知她父亲和哥哥尚在人世的消息后,还是缄口不语。她还是在父亲那里得知了一切。苏婉怎能不气,怎能不恼。

苏婉还有好多事想问苏父,想问哥哥,想问他们这两年都在哪里,过的好不好,有没有受苦。可谁料时间过得这么快。

“婉婉,我们下次再出来。”慕容景与她商量 不管怎样,先骗回去再说。

“不要,今天出来一次都是难于登天,下次要出来都要猴年马月了。”苏婉却不上当,“再说,回了宫再出来多麻烦啊,不如,我就不回去了,和父亲哥哥待在一处。”

慕容景现在恨不得把苏婉用绳子绑回去,却又不能,本就是他不对,倘若再惹怒她,她怕是再也不理他了。

幸好,一旁的苏父解了围,“婉婉,不可任性,你现在是一国之母,怎可随意留宿宫外。”

苏父这一开口,苏婉没了声音,只得像受气小媳妇儿一般站到慕容景身侧。她没想过真的不回宫,只是与慕容景赌气罢了。

婉婉向苏父道别。

苏父不忍,但想到早晚要离别,不如早些让苏婉知晓,“婉婉,我和你哥哥在众人眼里,应该是已经消失的人,而我们也不必要再出现在众人面前。京都有太多熟人,我们不能久留,三日后便会南下。”

“父亲,我,我舍不得你们。”苏婉像小时候那般扑到苏父怀里。

苏父抚摸着她的头,语重心长地叮嘱:“婉婉,你长大了,不仅仅是父亲的婉婉了,你现在是今上的妻,一国的后,将来还会是孩子的母亲,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苏婉一顾三回头,终究还是回了宫。

慕容景在听到“孩子的母亲”几个字时,心微微一动,若是有了孩子,也不怕苏婉会离开了。

想到此处,便夜夜赖在了凤霞宫。

日子一天天如流水般逝去,苏父早已南下。

每日天不亮,慕容景就已起身,看着身侧睡得正香的人,失笑,只得自己着衣去上朝。

从正殿回来,塌上的人却还在睡,想到朝食就要过了,不得已,唤她起身。

铜镜前,慕容景执黛,细细看着眼前的容颜。

如今,他已习惯日日为她描眉,而她,也在学着为他绾发。

为卿执黛细描眉,替君对镜绾青丝,窗外,桃花已开,春天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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