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孙和的家离书院不远，虽然名叫将军府，但如今却更像是一个收容所。
孙烈死后，偌大的将军府只剩下孙和一个人。有一年的时间，孙和不敢回家。他整日浪迹在街头，与一群乞丐混在一起。那段时间他很迷茫，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姓戎还是姓孙。
后来，他遇到了林晚风。
她就像是一缕阳光，穿透阴郁的乌云，径直照进孙和的心里，给他的生命带来光亮。
在那个长满了矢车菊的山坡上，晚风跟孙和说：“你应该姓什么，这其实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才是最爱你的那个人。”
从那以后，孙和不再纠结自己的身份，因为他明白不管怎样，他都是孙烈的儿子。
于是孙和重新回到了将军府。跟他一同搬进来的，还有他的那些乞丐朋友。再后来，无人照顾的老人住了进来。无家可归的孤儿住了进来。就连流浪的猫狗也住了进来。
将军府从此变成了大杂院，从早到晚热闹嘈杂。在没完没了的吵闹声中，孙和却总能睡得安稳。对他来说，这些噪音是家人的声音，能让他安心。
天黑了，阴冷的雨水沿着屋檐流淌而下。
在堆满书卷的房间内，晚风背靠着墙，屈着双腿，把脸埋在膝盖上。随着轻声的抽泣，晚风的肩膀跟着颤动。
孙和坐在晚风身旁，一边听着晚风的轻声诉说，一边把酒灌进嘴里，像喝水一样。
摇曳的烛光下，孙和的脸色像纸一样苍白。
“我早已经忘记了母亲的模样，只是依稀记得，她的身上有一股甜甜的胭脂香味。三岁那年，她把我丢给了我的亲生父亲。他是一个赌鬼，每日混迹在赌场和青楼，是个人人都痛恨的无赖。赌鬼带着我来到林伯伯那里借住，打算不久后将我卖到青楼，换上几两银子。林伯伯见我可怜，给了那赌鬼一些钱财，把我留了下来。从此以后那赌鬼便音讯全无。”
“林伯伯给我改名叫林晚风。他说我像金秋的晚风，徐徐而来。从小到大，他一直对我很好，把我当作亲生女儿一样对待。可是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他为了救我，把攒了一辈子的积蓄都拿了出来，甚至连祖宅都卖了。他不敢告诉我这些，是怕我会伤心。林伯伯总是这样，再大的苦难也是自己默默承受，从不与人说。他为我放弃了一切，而我却还责怪他，我真恨我自己。“晚风边说边哭，眼泪不住地流。
看着晚风嘤嘤啜泣的样子，孙和突然拉住晚风的手。
“晚风，我们逃离这个国家吧，带着你的家人，咱们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好不好？”
“可哪里逃得掉呢？我们就连这车迟城都逃不出去。”
“我曾经从几个朋友口中听说，他们无意间发现了一个荒废密道。那密道是以前的人贩子偷偷挖的，可以直通城外的一片树林。后来人贩子消失了，那密道也就被弃了。如今除了那几个朋友，没人知道那密道的存在，官府就更不知情了。“
“孙和，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吗？我不想让你冒这么大的风险。”
“我当然知道！可如连你也失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晚风的手被孙和紧紧握着。她第一次感受到他的感情是那样炽热，让她心跳的说不出话来。
“我现在就去找那几个朋友，让他们连夜把地道清理出来。你回家通知伯父伯母，让他们做好准备。晚风，只要你同意，我们明天晚上就能出城。”
孙和的眼中带着光，仿佛找到了通向新世界的大门。而晚风似乎也重新看见了希望，流泪笑着点了点头。
“太好了，你终于答应了！我现在就去做准备，你等着我的好消息，你一定要等着我！”
见到晚风答应了，孙和高兴的几乎要跳起来。他飞奔着跑出了将军府，朝着城西的难民窟跑去。
虽然他的脚下一片漆黑，可他的心中却充满了曙光。
晚风站在门外，静静地看着孙和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孙和，谢谢你。”
八月十一。
日落之后，天色很快就黑了下来，东林街的行人开始慢慢变少。林家药房对面的茶楼里，两个精瘦的男人正坐着喝茶。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眼睛时不时地盯着药房内。只有看见林掌柜依然在屋内走动，神情才会放松下来。
伴随着一阵乱麻麻的吵闹声，一大群乞丐自东向西走了过来。这群乞丐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概两百多人，如同游行一样，嘈杂纷乱，浩浩荡荡。
因为人实在是太多了，队伍经过茶楼的时候，挡住了那两个男人的视线。紧接着着十几个乞丐冲进茶楼，端着破碗开始乞讨。
小二大骂着赶人，客人们嫌弃地左右避让，店内顿时乱作一团。
那两人好不容易冲出人群，却又被四五个小乞丐抱住了大腿，动弹不得。无奈之下，那二人只好施舍了几文钱给小乞丐，这才好不容易挤出了茶楼。
此时乞丐的队伍已经走过了药房，而茶楼内的乞丐们也纷纷跑出来，重新回归到队伍之中。
那二人赶紧向药房内望去，发现穿着棕色长衫的身影还在屋内，这才松了一口气，继续坐下来喝茶聊天。
乞丐队伍离开东林街后径直朝着西城走去。为了不再引人注意，庞大的队列开始分解，以十人为一组渐渐散开，最终融进鱼龙混杂的人流之中。
二更时分。
在夜色的掩护下，一队乞丐悄悄进入城西的一个酿酒坊。那酿酒坊早已废弃多年，四处破败，遍地垃圾。除了乞丐，没人愿意走进这里。
一小队乞丐翻过几片残垣，打开杂草中隐藏的一道暗门，走过潮湿泥泞的通道，来到了酒坊的地窖之中。
孙和早已在此等待多时。见这群人到来，孙和上前站在两个熟悉的身影面前。那正是乞丐打扮的林掌柜夫妇。
“你们终于来了，路上有没有被跟踪？”孙和关切地问。
一个中年的乞丐走上来回答孙和说：“放心，我领着他们饶了好几个弯路，确定没人跟着才来的这里。”
孙和冲着中年乞丐点点头，然后转身对林掌柜说：“那边的酒架后面有一个暗门，暗门后面就是通往城外的地道。城外的巡逻会在子时换防，那是巡防最薄弱的时候，我们就在那个时候出城。“
“一切都听你的安排。”紧接着，林掌柜突然问道：“孙和，晚风怎么不在这里？”
“晚风？”孙和一脸的惊讶，反问林掌柜：“晚风不是和你们在一起吗？”
“不对啊，她跟我们说，会同你一起在这等我们啊！”听见晚风并不在这里，林掌柜急的直跺脚。
就在大家不明所以的时候，那个名叫黑子的小乞丐跑进地窖，气喘吁吁地跑到孙和面，从怀里掏出两封信，递给孙和与林掌柜。
“孙和叔叔，这是晚风姐姐让我交给你们的信。”
孙和赶紧把信接过来，发现的确是晚风的字迹，于是连忙拆开信封查看。
看完信后，孙和的泪水夺眶而出，一把抓住黑子的肩膀问：“你是在哪里遇见晚风姐姐的？你知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晚风姐姐是在将军府把信交给我的，之后她就往城北的方向走了。”黑子回答。
“城北？不好！她要去三圣庙！”孙和大叫一声冲出地窖。
孙和在心中呐喊着，疾驰的身影在月光下飞奔。
“晚风！求求你千万不要做傻事！”
大叔，第一次写信给你，一向厚颜的我却忽然害羞起来，提笔的手竟有些颤抖。
我想你一定不知道，当你说你要不顾一切带我离开时，我的心跳动的有多么剧烈。
在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城北那片长满了矢车菊的山坡，想起了那颗古老的银杏树。
秋天，金黄的银杏叶会铺满那片山坡，就像铺着一块金色的地毯。每到这时，你就会带我来到这里。
我们会在地上铺一块红色的毛毯，坐在树下遥望整个车迟。到了中午，你会笑着说你肚子饿了，然后从我带来的食盒中翻出糯米团子。
我们经常在那里安静地坐一整天，你喝着你的仙人醉，我喝着我的梅子茶，两个人傻傻地看着白云飘过。
有时你也会念诗给我听。
你说如果我是一条小鱼，那你愿意变成一条河流，让我在浪花里快乐地游荡。
你说如果我是一只小鸟，那你愿意变成一片树林，让我在你的躯干上安心筑巢。
你说如果我是火焰，那你愿意变成山谷下的草屋，让我在你的炉子里欢快地舞蹈，为我遮挡一切风雨。
也许只有在你念诗的时候，你才会显露出那种从不表露的深情。那天晚上我做梦了。我梦见我变成了小鸟，变成了小鱼，变成一团翩翩起舞的火焰。
昨夜我想了许多。
我幻想着，或许我们真的能够逃离这个国家，去到一个遥远宁静的小山村。你会在那里教小孩子读书识字，而我为他们悉心准备饮食。林伯伯他们会再开一个小小的药铺，给村民们开药，治病，平静地生活。
我们会有一间小小的草屋，屋前也有一颗金黄的银杏树，银杏树下开满蓝色和白色的矢车菊。
我们会有两个孩子。女孩像我，有一双大大的眼睛。男孩像你，有一个高高的鼻梁。我们还会养两只小狗，几只鹅，还有一群到处乱跑的小鸡。
每天早上，我会不耐烦地把睡懒觉的你叫起。每天夜晚，你会温柔地把我搂在怀里道晚安…………
对不起。我不可以再继续幻想下去了，那会让我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荡然无存。
虽然光是那样想想就已经让我幸福的泪流满面，但那是不负责任的。因为那美好的未来会让你付出生命的代价，我不能那样自私。我知道，你的命不只是你自己的，更是你的父亲用鲜血换回来的。所以你一定要好好地活着，就算是为了你的父亲。
大叔，你是个好人。在你玩世不恭的面具下，其实藏着一颗柔软的心。
我相信你一定会遇到另一个懂你的女孩儿。她会陪你坐在银杏叶铺成的地毯上看白云，她会带着亲手做的糯米团子给你吃。她会陪你喝酒，听你念诗。她会给你生两个孩子，会带着他们在开满矢车菊的山坡上奔跑，陪你坐在银杏树下欢笑……
所以，请你忘了我吧。因为这些我永远都做不到了。
没人知道这个世界是否真的有轮回与来世，但我相信是有的。只是不知在来世还会不会遇见你，还能不能认出你。
如果到那时我已经把你忘了，你会先认出我来吗？还会找我要一碗荔枝粥吗？
信已经写到了最后，我却还是没能鼓起勇气对你说出那句话。
那就让它永远埋藏在心底吧。
大叔，永别了。愿你一世安好。
林晚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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