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 痕

        稍加注意你会发现,在我们身边那些比较活跃、乐于冒险的人,受到伤害的几率会大些,同时他们在更多的历练中抵御伤害的能力也便更强;相反沉闷又安于现状的人们受到伤害的可能性就小了许多,一旦危机来临,他们面对危机也显得脆弱无力。这种现象造物主也会在同一个人身上呈现出来,比如我们习惯与使用右手和右脚,(左撇子则相反)那么看下你的右手和右脚,通常其中的伤疤会更多一些。这样也造成了右手右脚的灵活度、力度强于左手与左脚。

       在我的右脚上就有两处伤痕,一处在外脚踝下方,伤口下面大一些,斜向上方延伸并逐渐缩小。下面伤口深的位置缝了六针,现在看上去好像卧了一只小壁虎。这是大学毕业不久架设菏日复线铁路大桥时,架桥机上的小台车给我留下的纪念。另一处则比较隐蔽,藏在脚掌的前部,中趾下方三厘米处。虽然这处伤痕出现的较早,但留给我的记忆却更深刻一些。

       应该是我十五岁那年,中考前不久,因为我还能清晰的记得当年去近一百公里外的县城参加中考时,我在右脚鞋底对应伤口处挖了一个两厘米见方的洞,是为了走起路来伤口不至于太着力,疼痛会小一些。也担心别人以为我是个瘸子,所以走起路来强忍着每一步的隐痛,小步缓行,当时的样子一定很滑稽吧!

       要说起那次受伤的事,在这之前我要啰嗦几句当时我生活的环境,我初中学校在邻近的一个村庄,学校建在村庄的最南面,学校被两米多高灰色的石头墙围了起来,靠西面三排门窗破烂不堪石头房子是教室,东面一排是办公室。办公室前面宽阔的土地是我们的操场。体育课跑步的时候,大家一起跺起脚来,于是尘土飞扬,不多久老师便让大家停下来。学校的大门向东开着,出了校门,一条四五米宽的泥土路,横穿一层层台阶一样的土坡向南蜿蜒而去,不足一公里便到了山脚下,山上铺满累累的碎石,没有一棵树,几乎寸草不生。偶尔一只受惊的蜥蜴从脚下一闪而过,如曾经流逝的青春岁月。光秃秃的石头山实在引不起我们的兴趣,而那一层层土坡与田地却成了我们的乐园。当地的饮食习惯每天只有两顿饭,我猜测过这个习惯的原因,更早的时候生活贫困,人们食不果腹,常常吃不上饭,能省下一顿也是无奈之举吧! 于是早上孩子们去上学是没有早饭吃的,我总是拿一块煎饼一边啃一边步行两公里去学校,九点左右回家吃早饭,下午三点再回家去吃晚饭,晚上六七点钟放学回家。这样每天早饭后大约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是自由的,同学们会拿本书,到山坡的田间去,其实也没有几个人能真正读下去书的,往往是一阵打闹,时间差不多了便跑回学校。最好玩的是秋天,在田间捉蝈蝈蝗虫等乱七八糟的东西,然后拿去烤了吃;也有时看四下没人,抱一些成熟的黄豆秸秆,飞似的跑到山脚下的大石板上,把豆秸点着,等火烧个差不多了,几个人围成一圈脱下外套拼命地扇,灰飞烟灭之后,石板上剩下一堆堆烤焦的黄豆,于是一拥而上抢了起来。那仿佛是世间最好的美味,吃完抹一下黑黑的嘴头,大笑着散开了。  

       初夏时节没有什么好玩的,早饭后我和小忠、华子躺在一处土坡上,晒着太阳,聊了几句闲话,他两个便把书打开盖在脸上遮住渐渐升温的太阳。太阳暖洋洋的,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丝云,湛蓝的天空扣在大地上,让人心里感觉空空荡荡的。阳光有点刺眼了,我感到有点热,但还不至于出汗,我把眼眯成一条缝,总觉得眼角看到的天边有一条彩带,好像是在从一根毛线上扯下来的一丝,它从天的一边飞到另一边,接着又一条飞过去......渐渐的它慢了下来,慢慢地又模糊了,后来便消失了。

       一阵清脆而不紧不慢的铃声突然从远处传来。我们三人一骨碌爬了起来。这声音太熟悉了,我不看甚至能判断出是哪位老师扯的铃声绳,这不紧不慢的节奏应该是带我们生物课的张老师。张老师有一米八几的个头,还算帅气,但总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好像生活在梦游的世界里。讲课时也是有气无力,每一句话似乎都要先用一些时间运足力气,可是一开口,好不容易运好的气一下子泄出了大半。我们不喜欢他,但也不讨厌他,因为上他的课你可以安心的睡觉。不用担心带体育课的班主任那样死命的揪你的耳朵,或者抬起他那蹭凉的皮鞋抽你的脸蛋。铃声最后的余音从我们身边飘过,我们三人站在高坡上越过学校的围墙看到张老师放下铃绳,站在办公室门口伸了个懒腰。

       “快跑啊!上课啦!”不知是谁叫了一声,刚才响过的只是预备铃,上课还要十分钟。即使我们慢慢走回去也不会迟到,但那天不知道怎么中邪似的,我们三人如脱缰的野马向学校奔去。那个季节山边的田地不种庄稼,土软软的,我们并没有朝大路的方向跑,而是从一个个一两米落差的土坡上冲下来,顿时耳边生风,每到一处土坡便跨开大步一跃而下。就在其中跳下一处土坡时,我的右脚踩上了一段被削去仅保留大约两三公分的灌木茬上,当我预感到危险时,下落的速度与自身的重量已让我无法逃过这一劫了。接着感到脚下一阵专心的刺痛,我腿一软,身体也无法控制平衡,速度带来的冲量使我一下子向前飞出四五米远。还好土地是软的,只是一身一脸的土。两个伙伴从我身边跑过还回头大笑,他们以为我只是摔了一跤,也许马上觉得那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有些不对劲,便停下来折回到我身边。橡胶底的运动鞋看不出什么变化,他两个也不知道我哪儿受了伤。我痛苦的坐在地上脱下鞋子,没有袜子,翻过脚板,那个伤口便呈现在眼前。伤口不大,甚至没有流出多少血,但我想到刚刚那段木茬在那一瞬间刺入我的脚,我的心仿佛被一只冰冷的铁手一下子紧紧地扼住。

       我在小伙伴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但我还是装出一副轻松地样子说:“我们要迟到了。”

       “我们去卫生室吧!”小忠老成一些,他首先提议道。

       在学校的北面,穿过一条东西向的马路,便有一家乡村卫生室。那时的乡村卫生室一般只有一个医生,却能中西、内外兼顾,而我们要去的这家卫生室的医生是我一个近门的表哥,这位表哥的父亲是村长,家境颇为殷实。据说他多年跟一位当地的名医学习,得到真传,而且相貌堂堂,那时也不过二十几岁,算得年轻有为。每次我也在路上遇到他,我总会认真地对着他的脸清晰而略又紧张的打招呼“哥!”,我却从没看到过他的眼神,有时能听到他“哦,”的一声回应,或者随便的点一下头。我一直觉得我当时的年龄被人忽视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仍然会自豪的跟人说起:“那个卫生室是我表哥的!”

       我把两只胳膊搂紧两个小伙伴的肩膀,歪歪扭扭的向表哥的卫生室走去。我想象着将会发生的情景:首先是表哥看到我受伤焦急的神情,然后边问我事情的经过边为我包扎伤口,他一定会抱怨我那么不小心,甚至还会送我回家......当我用两只胳膊用力的撑住伙伴的肩膀,翘起受伤的右脚跨进卫生室的门时,我脚上那破旧不堪被母亲拿去补过几次的球鞋让我不好意思了,脱下来应该还会散发出让人讨厌的臭味吧!内心不仅一丝的慌乱。

       卫生室没有病人,只有表哥一个人,坐在一张深棕色的老式桌子后面,桌上铺了一层白色的布,压在一块厚厚的玻璃下面,桌上放着几件简单的医疗用品和药瓶药盒之类的东西,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照在桌上,玻璃又在另一面阴暗的墙壁上投射出一个不太规则的圆形,圆形光斑中分明有一道黑色的弧线,我看了一眼玻璃上的裂纹。表哥正在在看一杂志之类的书,听到有人进来,连忙站起身来,从右面的衣架上拿下白色的大褂,同时看了我们一眼。我怯怯地叫了一声“哥”,他看到我仍然“哦”了一声,随手将手中的白大褂搭在刚刚坐着的椅子靠背上。两个小伙伴架着我向屋内唯一的一张病床旁走去,但我还是在门口的一排油漆脱落的连椅旁停下,并试着坐了下来。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把脚抬高了一点:“哥!我的脚扎到了......”

       “哦,”表哥走过来,低了低头,然后转身看了一下身后的摆放着瓶瓶罐罐的药品架,“我这里没有纱布了,”

       我始终没有看到表哥的眼神,只是傻愣愣的坐在那里,等着表哥下面的话,可是房间里静了下来,电热水器烧的水开了,噗噗的冒着白色的水汽,水珠从保温瓶口四周的缝隙飞溅出来落在地上便消失了。表哥走过去只是拉下热水器的插头,然后转身走到桌子后面,把白大褂从椅背上拿下来,轻轻地抖了抖挂回了衣架。

       我突然后悔来到这里,想着是不是应该马上离开这里,并让自己能够忘记曾经来过。而我的两个小伙伴还站在那里等着下面的情节。后来是怎样告辞的我已记不太清了,但还记得出门的时候我依然跟表哥打了招呼。“哦!”他一边坐下去一边回应道。

      在村子另一处的卫生室,我的伤口被擦了酒精并包扎好。我记得第二天我让华子把包扎伤口所需的两角钱送给那个为我包扎伤口的医生。我还清晰的记得,我脚上缠着雪白的纱布从卫生室出来时,我右手搂着华子,手指还拎着那只被扎透的破球鞋。那一刻我抬起头,任凭泪水无声的从眼中滑落。

      “很痛吧?”小忠侧过身子关切的问,“先前你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呢!”

      我拼命地眨了一下眼睛,仿佛想一下子挤出眼中所有的泪水,对着两个伙伴笑了笑轻轻地回答:“有点!”

     多少年过去了,我这双脚不知走过了多少路。更加感受到路途的艰辛与无奈!在不经意间,这只曾经受伤的脚,那个伤口处踩上一颗石子或什么东西,仍然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扯动了一下我敏感的神经,又会让我记起那曾经的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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