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堂曾经说过:“苏东坡是个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画家,是伟大的书法家,是酿酒的实验者,是工程师,是假道学的反对派,是瑜伽术的修炼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书,是饮酒成瘾者,是心肠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坚持己见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诗人,是生性诙谐爱开玩笑的人。可是这些也许还不足以勾绘出苏东坡的全貌。”
苏轼是一个无法被定义的才子,他在诸多领域都成为了一个标志性的传奇人物。但由于儿时的阅历与体会不够,早年学习语文,学习苏轼的词,虽然背记了不少他的名篇,也只是了解了他人生中非常有限的一部分。时隔多年,重新拾起苏轼的词,有了对历史背景的认识,也有了自己的成长体验和阅历,愈发理解了少时被其诗词出题折磨多年的词人心境。断断续续读了几周的《幸会!苏东坡》终于读完了,我发现自己通过这本书,终于重新审视了一次苏东坡,对他有了一个更加体系化的认识。而他灿若群星的词作也贯穿了他跌宕起伏的一生,于是我便萌生了通过苏轼的名句名篇来品读串联起他的人生的想法。
苏轼早年出生在四川眉山的一户书香门第,父亲苏洵考官屡试不中,便将工作生活的中心,转向了对儿子苏轼与苏辙的培养上面。有了这样一种严谨好学的家风,苏家两兄弟也逐渐开始在读书治学中崭露头角。
嘉祐二年,苏轼第一次进京参加科举考试,获第二名,年纪轻轻就名动一方,得到欧阳修的称赞,被授官赴陕西凤翔供职锻炼。在赴任途中,他路过了曾经与胞弟苏辙一同赶考时的住所,与苏辙对旧景怀往事,写下了《和子由渑池怀旧》,语重心长地道出了“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的人生哲理。
在凤翔任职时,一日要从凤翔返回长安,临行前,苏轼特意给在凤翔交游时结识的好友董传作了一首别诗。二人意趣相投,交情不浅,苏轼十分欣赏他生活贫苦却儒雅有才华的精神风貌,为他写下了《和董传留别》,赞美他“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
在陕西地方考察期满,苏轼调回京师任职。熙宁四年,因不满王安石的新法改革,苏轼自请外调杭州,在任杭州通判期间,一日与好友漫步在钱塘湖畔,看到西湖水光山色烟雨朦胧的美丽景色,把西湖比作美女西施,写下了《饮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二》,独辟蹊径地描摹了“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的情态。
杭州期满改调密州,在地方的政绩渐渐有了起色。熙宁八年,正值壮年满怀报国理想的苏轼,一天与好友出门会猎,联想起国家西北地区还饱受着辽国与西夏的侵袭,忧患起国力不振、弊端重重的国家政治命运,写下了《江城子·密州出猎》,恣意豪放地道出了“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同年,已近四十周岁的苏轼,想起发妻王弗英年早逝,一别已是十年。千里孤坟,而自己远在密州政事繁忙,想要伤怀却无以寄托,只能在梦中与妻子相见,而梦里还是她十年前年轻时的样子。梦中醒来,思绪难断的苏轼写下了《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是他留给亡妻的深情思念。
第二年暮春时节,苏轼登上自己主持整修的超然台,遥望郊外春景,想起时间已近清明时节,应当回乡扫墓,而远在密州任职的自己却无法归乡,只好抒文聊以告慰自己,写下了《望江南·超然台作》,一句“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自我排遣之情跃然纸上。
密州任上,中秋时节,与胞弟苏辙遥隔两地,举家团圆之时,兄弟二人却仍不能相聚。苏轼对月怀人,把酒问青天,大醉至天明,酣畅淋漓地写下了《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道出了那句流传至今的千古名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熙宁十年,密州任满,苏轼调职徐州,帮助当地百姓开展抗洪工作。元丰二年,徐州任满,调职湖州,苏轼在路过扬州的时候,看到平山堂中,早已仙逝的老师欧阳修遗留的手迹,不禁睹物思人,缅怀恩师,写下了《西江月·平山堂》,感慨万千地道出了“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初到湖州任上,需要上表谢恩,“一肚子不合时宜”的苏轼当然不会放过这次机会,借表哀叹自己政治抱负无法实现,地方政绩一无所有,写下了《湖州谢上表》,略显不满地表达了自己“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的为官感受。
这一表懑言点燃了抨击苏轼的导火索,朝野上下纷纷上奏要求罢免苏轼官职,甚至想要置苏轼于死地。乌台诗案的爆发使得苏轼再一次成了全国上下关注的焦点,作为党争的牺牲品,身处政治漩涡中心的苏轼险遭杀身之祸。苏轼狱中自觉时日无多,只是舍不得弟弟苏辙,还没来得及好好做兄弟就要离开,写下了《狱中寄子由二首其一》,充满对苏辙“与君今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的愧疚之情。
大难不死贬谪黄州,如同死里逃生的苏轼迎来了他人生中最低沉的时光。元丰三年,无比落寞的他写下了《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仿佛已然看透了人生一般,道出了“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在那个独守黄州的中秋夜晚,幽然写下“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在黄州的日子是苦闷的,政治上失意的苏轼为了消遣自己的愁苦之情,寄情于山水,多次来到黄州城外的赤鼻矶游玩。经历过生死存亡的危难,此时的他已经有了完全不一样的心境,一首《念奴娇·赤壁怀古》,一句气吞山河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长叹出历史车轮与时代英雄的无尽轮回。当然,如此壮美的景色不止让苏轼写下了气势磅礴的词句,意犹未尽的他还留下了两首流传至今的名篇《赤壁赋》,道出了“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的超然心境。
黄州任上,阳春三月外出游玩,年逾四十五岁的苏轼,感叹时间的流逝如同东逝水一般无法挽留,光阴荏苒时不我与,提笔写下了《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略带哲思地道出了“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同样也是在踏青路上,一日道中遇雨,同行的朋友们皆奔走相避,只有苏轼自己悠然漫步在雨中,经历过大起大落的他已然超脱于俗世,写下了《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旷达地吟出“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同样惊艳的一句“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仿佛穿越了千年,眼前一位蓑衣竹杖、历经沧桑却未尝失去生活趣味的老者,正在向我们徐徐走来。
在黄州地方奔波许久,虽常出门与美景相伴,苏轼内心却始终郁郁不得志。夜深人静的时候,难眠的苏轼出门在院子里散步,抬头望月,想起那天边的孤鸿,宁可孤独清高也不愿同流合污,借以自比,写下了《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孤傲地道出了“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元丰七年,黄州任满,苏轼改迁汝州团练副使。在去汝州赴任的路上,路过九江,苏轼便与好友约好同游庐山。看到庐山连绵起伏的山峰、变化多端的风景,苏轼不禁有感而发,借一首《题西林壁》寓理于其中,一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暗含出看待事物角度与方法的有趣哲理。
同样是在赴任的路上,苏轼途经泗州,与好友一同游玩,在南山上清茶野餐。一面是美丽的景色,一面是美味的佳肴,身为美食家和词人双重身份的他,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写下了《浣溪沙·细雨斜风作晓寒》,“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的野餐景象,实在让人艳羡。
元丰八年,政治环境改善,苏轼终于重新获得了重用。他回到京城,与曾被贬岭南的好友王巩相见,席间被王巩的小妾劝酒,询问到岭南的生活状况是否比较艰难,一句“此心安处是吾乡”,令苏轼大为赞赏,写下了《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心情舒畅地道出了“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在汴京任高官期间,有一日僧人惠崇请他为自己绘制的《春江晚景图》题画诗,苏轼欣然应允,写下了《惠崇春江晚景二首》,饱含生活趣味地描绘出“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的生动场景。
然而在汴京任职的好景不长,由于苏轼心直口快,遭到嫉恨,官员们纷纷上奏弹劾。厌倦了无穷无尽的党争,苏轼在烦闷中写下了《行香子·述怀》 ,看清了官场因浮名浮利而污浊不堪的景象,想到自己建功无望,不如归隐乡间,“几时归去,作个闲人”,余生与“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作伴。
元祐三年,苏轼再次请求外调杭州,终于得到恩准。元祐四年,在杭州任职期间,治湖修堤,得到了当地百姓的爱戴。元祐六年,杭州任满,恰逢老友钱穆父去瀛洲赴任,途径杭州。苏轼在送别朋友的同时,自己也行将启程,同为游子的他心生感慨,写下了《临江仙·送钱穆父》,惆怅地道出了“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元祐六年是个不平常的年份,苏轼先后辗转了杭州、颍州、扬州三个地方任职,频繁的政治任命,充满矛盾的政治生活,让年事已高的苏轼有了更加强烈的归隐念头,写下了《和陶饮酒二十首》,道出了”遥知万松岭,下有三亩居“。
元祐七年,哲宗皇帝下诏再次启用苏轼,任朝廷要职,然而没过几年,神宗时期的变法派卷土重来,疯狂打压苏轼等人,苏轼被一贬再贬,贬谪的第一站便是惠州,那是岭南的一片蛮荒之地。此时的苏轼心情已经平静许多,在政治上才能得不到施展,反而在生活中找到了乐趣,平素喜爱美食的他,第一次吃到当地产的荔枝,就爱上了这种美味的水果,写下了《惠州一绝 / 食荔枝》,略显夸张地流露出了自己“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欣喜与资深吃货的本质属性。
而晚年与他一同相伴的最后一任夫人王朝云,也时常吟唱他填词的《蝶恋花·春景》,为政治不得志的他消愁解闷,唱出了“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所以当朝云在惠州病逝的时候,苏轼也十分悲伤,屡屡写词缅怀,写下《西江月·梅花》,一句“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字里行间藏着自己对朝云的深情思念。
本打算“长作岭南人”的苏轼没有料到,自己的贬谪之路还未走完。被一路贬到了儋州(今海南地区)的苏轼,在那里度过了自己最后一段被贬谪的时光。
元符三年,苏轼终于等到了北归朝廷的时刻,在渡海回京的前夜,感到自己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的苏轼,写下了《六月二十日夜渡海》,道出了“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可北归的路途是那么的遥远与漫长,建中靖国元年,他在真州金山寺见到了当初李公麟为自己做的画像,感慨自己的一生旅程,唏嘘自嘲,写下了《自题金山画像》,总结自己“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诗中三个地点,正好是自己三次贬谪所任职的地方,百感交集的苏轼走完了自己生命的最后一程。这首诗完成的六十多天后,这位一生坎坷却又乐观旷达的东坡居士,病逝于北归途中的常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