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荒原牧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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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去世已经半年多了。
那一天刚好是清明节，父亲从它的书房窗户上坠楼身亡。警方没有义务去调查父亲自杀的原因，给出一纸结论后就扬长而去了。
对于身为未亡人的母亲和长期住校的阿亮来说，失去亲人的悲痛渐渐为流逝的时光所抹去。
那个神秘的自杀原因，虽然还会偶尔被提及，也不过像一根小小的鱼骨卡住了喉咙，轻微地刺痛一下，就忘记了。
阿亮再也没有进入过那间书房。那扇厚重的房门，犹如一堵墙，阿亮感觉自己怎么努力也无法穿越过去。
事实上，即便父亲在的时候，阿亮也鲜有机会进入那间豪华的书房，因为那是父亲独属的世界。
虽然没有明令禁止，但是阿亮很清楚这一点——父亲从来没有主动邀请母亲或者阿亮到他的书房中“做客”。
而且，那间书房给阿亮的感觉也总是怪怪的，说不上的感觉，虽然那足以让阿亮引以为豪。
有整整一面墙都铺满了欧式风格的书柜，高达屋顶的书柜专门配有一架结实的书梯，以便读者探取高处的书籍。
父亲钟爱读书，书柜是最好的设计师专门为父亲量身定做的。紫檀色的书柜散发出神秘而深邃的气息，就像父亲身上的味道一样。
上大学以后，阿亮也曾努力想走进书房去亲近父亲，却始终无法做到。
除了顾及到父亲不成文的禁忌，还有一个原因，书房窗户旁边的墙上，多了一幅装饰画——米开朗基罗的《最后的审判》。
现在回想起来，阿亮还是不理解父亲为什么会钟爱宗教气息如此浓郁的艺术品。父亲生前似乎有了某种宗教情节，而阿亮一直对宗教敬而远之。
好奇心驱使阿亮在网上对这幅画作进行了详细的了解。
这幅画体现了米开朗基罗的人文主义思想。画家相信正义会惩罚一切邪恶，揭露和鞭挞了现实存在的罪恶，以及黑暗社会的腐朽统治。
哲学应该是超脱于宗教的。
可是，父亲好像又从哲学回归到了宗教。好奇怪啊！
母亲似乎看出了阿亮的顾虑，特意找了个会看风水的朋友来家里指点迷津。
“换一幅阿亮喜欢的画吧，最好要风格明快、充满自然气息的那种。”
风水师对母亲说，又转回头望着满脸犹疑的阿亮，“马上要准备毕业论文了吧，看书、上网、查资料，这么好的学习环境，浪费了多可惜呀。”
“就是嘛，反正也四年级了，也没什么课程，搬回来安安静静地写论文，正好多陪陪妈。”
阿亮也觉得自己应该努力冲破这道壁垒。
他订制了一幅梵高的《星空》，换下了父亲原来那副《最后的审判》。
阿亮觉得星月皎洁的夜空更适合这个宽敞舒适的书房。子承父业，想必父亲会原谅他的。
阿亮把学习资料象征性地搬了一些进来，当然，这与毕业论文没什么必然联系。
终于可以享受这间向往已久的书房了，他曾那么渴望在这里和父亲近距离地沟通，遗憾的是，这已经成为永远的不可能了。
那个铺满整面墙壁的紫檀书柜，就像一个潘多拉魔盒，始终诱惑着阿亮。
透过暗褐色的玻璃，所有的书籍都有条不紊地罗列在一层层一间间的木格子里，尽可以一览无余。
父亲的博学是毋庸置疑的，丰富的藏书也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几乎所有学科门类的书籍，在这里都能找到。
哲学门类的书籍显然更丰富一些，除了叔本华的《人生的智慧》、彩色插图版的《哲学简史》、《 尼采生存哲学》等经典书籍之外，阿亮甚至发现了一本列宁的《哲学笔记》——1990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
阿亮深知父亲对哲学的痴迷。现在哲学学院的那些教授们，恐怕也没有读过这本古董书吧？
书柜靠近墙角的两边，错落有致地设计了几个抽屉。这样的设计非常精妙，庞大的书柜因此避免了流于单调，而且也可以放一些比较私密的物品。
靠近小床一侧共有五个抽屉。在一个抽屉里，阿亮发现了几页A4纸复印件，那是阿亮大学入学时的体检表。
复印件下面，是阿亮的出生证，阿亮有些好奇，而且，阿亮也是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出生证，没想到会出现在这里。
抽屉最下面，放着一份父亲的体检报告。
阿亮仔细查看了一下，时间竟然是父亲去世前不久。报告的结论显示，除了一些指标稍微有所异常，父亲的身体应该算是健康的。
父亲四十岁的时候戒了烟，出于应酬的需要，偶尔也喝点红酒，就连中年人多发的“三高”症状父亲也没有。
可是父亲到底为什么要自杀呢？
睹物思人，这个令人困扰的问题又一次浮现在阿亮的脑海里。
在另一个抽屉里，整齐地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相册。阿亮打开一看，竟然全是自己小时候的照片，而且是按照年代梳理入册的。
童年时代还没有数码相机，父亲用胶片相机记录了阿亮所有的成长片段。有些照片已经发黄甚至残破了，它们安静地躺在相册里，就像乖巧的小孩子静卧在摇篮中一样。
当看到最后一个抽屉时，阿亮禁不住惊呼了一声。
抽屉里是一个精致的木头盒子，在金黄色缎子的包裹里，竟然是一双幼儿的虎头布鞋！
那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穿的第一双鞋子！
一阵久违的酸楚与刺痛涌上心头，泪水瞬间迷蒙了阿亮的双眼。他无法掩饰自己的情绪，他没有想到父亲的书房里竟然会珍藏着这些东西。
阿亮又拉开存放相册的抽屉，找到那最陈旧的那本相册，就是第一张照片，没错！
一个胖乎乎的男孩开心地骑在木马上，双手紧紧握住木马耳后的木柄，嘴巴张得大大的，仰头望着阿亮。男孩脸上穿的，正是这双虎头鞋！
他在看着我！二十年前的自己，此时此刻竟然会和他四目相对，阿亮心底泛起一丝慌乱，没有做好准备的那种慌乱。
那一刻，阿亮仿佛突然置身于时空隧道中，脑海里掀起一阵凄风苦雨，父亲陪伴他的那些记忆碎片，像冰冷的刀片一样切割着他的心。
每个夜晚，父亲读书疲倦之时，一定会躺在小床上，顺手取出这些相册，就着温馨的灯火，用慈爱的目光望着儿时的我……
阿亮这样想着。父亲是爱我的，而且绝不亚于世上任何一个父亲！
可是阿亮不明白，父亲去世前的那段日子里，他突然感觉父亲对他似乎有些若即若离，有时候，父亲的眼神中甚至会透出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直到此时，阿亮才想明白一件事——自己之所以很少进入书房，之所以有种怪怪的感觉，都和父亲那看不透的眼神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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