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名字就像他的一生---若虚。很难想象,没有《春江花月夜》,张若虚这个三个字,现在还能不能被后人想起?他的一生始终像一场不被人重视的梦。梦的意义,一旦醒来便失去了。而他还固执地做了另一场梦,一场有着春、江、花、月、夜的梦,出乎意料的是,这场梦因为他的醒来,使他一生的梦都有了意义——“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
这是春末的夜,江水拍打着两岸,岸边的花和他一样无眠,他看着天上的皎皎孤月,似乎有些许淡淡的感伤。万千门户的长安城,处处笙歌,同行的朋友都有着自己的热闹,独独唯有他,一个人听水船那边飘来期期艾艾的歌。不知那位歌女什么时候换了曲子,细细听,竟是那亡国的《春江花月夜》,他有太多的情感,来不及宣泄,思绪便随着这曲子越飘越远。
举目远眺,一轮圆月仿佛是伴着潮水冉冉而升的,那月亮的莹莹光泽随着夜晚的潮水,一波荡着一波,一步步向他逼近,就快打湿他露在栏杆外的黑色布鞋,他没有闪躲,等待这带着月华的水,将自己的内心的风尘轻轻洗涤。但潮水还没到,便退回去了,他微微有点失望。罢了!他再次把头抬起,耳闻目见之处皆是这满江的银辉,这银辉洒在传来歌女凄婉声音的水船上,洒在三三两两收网拣鱼的渔船上,洒在江边摇曳婀娜的柳树上,洒在流苏一般随风流转的青楼的红灯笼上,也洒在他这位孑然一身的异乡孤客上。这样的夜晚是属于他自己的,这样的月光也是他独有的,旁人兴许不能懂这月色的惬意,辜负了这流华,而张若虚恰恰懂得这上天的恩赐,他深深地懂得。
他贪婪地吮吸着和着江水味儿的花香柳色,那月光穿过的柳树缝里,斑驳的银丝恍若织女手中的能织出天衣的线。白色的小滩涂上,看不清是花非花,江水和晚空浑然一色,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轻松于此时的周边,还有他的身心皆是。“张若虚啊!张若虚!你还在感叹什么人生岁月呢?这样虚无的境界不是更值得追求吗?想这十多年,自己一直追求着建功立业,追求不平凡的人生,追求仕途通达,盼望数千年后仍旧在后世中流传不朽,这又是何必呢?一年一年,多少人才淹没在滚滚历史黄尘中,唯一恒久的是这万古不变的皎皎明月,是这奔流不息的滔滔江水。”这样想通了,心情似乎舒畅了许多。他直起身来,邀了船家,摇着船往江水更深处渐行。
陆地上的人看这江水,平生出几分旷达与超然。船上的人看这江水,偏又多了几许“伊本无根”的空虚和落寞。潮水仍旧涌动,荡得这扁舟起起伏伏,江岸离得远了,红光通明的青楼也离得远了。怎么还有一盏孤灯点着?难道那个人也和自己一样,是这夜的无眠者?他俯身于船上寻了个空处,一手倚着飘摇的船舷,轻轻合上眼睑。江风温柔的拂面,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忽而离开了自己的躯体,来到那点着孤灯的木窗下。院子里的海棠憔悴了,残香弥漫着,楼上的人轻踱着步子徘徊。月光的迷离于她而言好似有另一种难掩的痛,她时而推窗外望,时而倚窗自泣,他猜想她定是在想念远方的人。看着她紧蹙的眉头,梨花带雨的双眸,万般的思忆,远方的那人都无从得知,自己怎么不感伤呢?“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自己也是这样的啊!独在异乡,亲人们远了,朋友们远了,自己深爱的人也远了。这所有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思念之情,也不能让不识人情的鸿雁,锦鲤传达。他也记不清自己做过多少次回家的梦,可惜这样的梦一而再再而三的欺骗了自己,每每醒来,还是只有他一个人。梦里母亲轻柔爱怜的抚摸是假的,朋友相邀追逐嬉戏是假的,连她的温言细语也是假的,唯有这每次打湿双颊的泪是真的。
是冰凉的江水,还是自己的泪?已难以分清了,他只微微睁开双眼,立身写下五个字《春江花月夜》。思索不久后,奋笔直书将刚才所见所感一气呵成写下: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
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鸿雁长飞光不度,月龙潜跃水成文。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一切似乎都很偶然,偶然地听见后陈遗曲《春江花月夜》,偶然地看见这满江的月华银辉,偶然地嗅到春花残香,偶然地触动内心最脆弱的那根弦,偶然地成就了这孤篇盖全唐的《春江花月夜》。这场有着春、江、花、月、夜的梦,他醒了,却让我们一次次幻想着做这样一场若虚若实的美妙绝伦的浮生之梦,没完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