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孙继泉
月亮一出,深色的天幕就淡去了,就像主角的出场让我们忽略了背景。
这是一个满月。它穿透夜晚凉凉的空气直抵地面,我们便沐浴在如水的月光里了。山、树也如清水浸润般的朦胧了。很静。却有响声。静似乎成了声音的出处,声音却也成了静的参照。声音怪得让你无法辨别。它源自哪里?大约是大树上枯掉的树枝白天被风掀得翘起来,现在,风停了,它试着重新躺好,却将下面的一根细枝压断。一只夜行的刺猬踏翻了一块石片。一只鸟惆怅或兴奋地哼叫了一声。一片刚刚在夜露中舒展开的莴笋叶子轻轻地和它旁边的一片摩挲了一下。昆虫推动土块的声音,它们噬咬食物的声音……这些声响给人带来种种幻觉,因为自然中的天籁和人类的声音有时简直难以辨别。空气清新、爽洁,因为它混含着大地的呼吸,因为大地苏醒了——白天,你再到这片野地里来,就会看到河溪欢快流淌,青草绿蔓沟崖,野花开遍山冈。路边的梧桐树正开着一树紫色的花朵在微风中播散甜甜的香气。
营养学家说,你想吃什么的时候,说明你身上正缺少含有这种元素的物质。我们翻过十几座山头,来到这个荒僻的山村,走进这片照彻心灵的月光在月光下欣喜和感动,我想正是因为我们久违了这样的月光。城市里没有月光。我们就是从那个嘈杂的地方出来寻找月光的。
村子就在这个山岭下边。它静卧在一个山凹里。如山间湿地里冒出来的一朵灰色的蘑菇。这是鲁南山地中的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庄。此刻,几扇窗子染上蜡黄的灯光,隐隐地透着人间生息。我们从村里出来的时候,就经过这样的几户人家,隔着矮墙,我们听到什么木质器具碰撞牛槽的声响,甚至还能听到牛的咀嚼。一股浓烈的混合了草料、牛粪的气味荡溢过来。这个村子里,几乎家家养牛。在这样的山村,牛最有用处。牛在他们心中的地位仅次于土地。牛在院子里吃草,人在屋里说话,白天要做的事情,得在晚上定好。从墙外听着,他们说话的声音就像他们家的低功率灯泡透过不常擦拭的蒙尘的玻璃送过来的灯光一样轻柔。什么样的语气这么滤出来之后,都会失去硬度和躁性。因此,多么冰冷的吩咐、多么尖锐的争吵我们听起来都有了几分韵致。在一个窄巷里,我们迎面碰上一个小女孩。她去串门,或者去送还邻居的一样什么家什。她在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犹犹豫豫,躲躲闪闪,似乎她已经感觉到我们不是村里的人,我想我们一定让她有点拘谨和惊慌。事实上,我们的到来定然使这个平静的村庄出现一丝混乱,就像从一方清澈的水塘里舀起一瓢水,整个塘面都荡起波纹。
村里的人没有专门出来在月光下散步的,因为他们就生活在月光里。阿凡提面对智慧和财富不假思索就拿起了财富,因为他最不缺的就是智慧。月光对于他们,仅仅就是照明的作用。他们能够就着月光,找回白天丢在地里的一张铁锨,或者拽一把明早引火的烧柴,免得被露水打湿。在月光里,他们有一种不事张扬的满足。不满足的或许是一个山中少年,他正在那方有灯的窗下发奋苦读,梦想着走出这个被山岭环绕的村子,走向灯光闪烁的城市。直到被飘荡在柏油路面上的浮尘遮蒙了心肺,被城市霓虹灼伤了眼睛直到自己如一条游荡在水源被污染的河流里的鱼,再回头寻找许多年前的月光。
而我们,也许已经不知不觉地将自己像一根人参续进了药酒里,在窖制一种新物质的同时失去了自己,而且苦于找不到还原的办法。其实,任何干裂的东西都要在雨中滋润,任何破碎的东西都要让飞鸟缝合。那脏污了的,非得在月光中浸泡,在蛙声里揉搓,在菊香里熏染,在秋风里吹晾,在雪野里漂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