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怕自己本非美玉,故而不敢加以刻苦琢磨,却又半信自己是块美玉,故又不肯庸庸碌碌,与瓦砾为伍。
其实我哪有什么远大的志向,无非是害怕暴露自己才华不足之卑劣的恐惧和不肯刻苦用功的无耻之怠惰而已。
李征,陇西人氏,学问渊博且文才出众,天宝末年,以弱冠之年而名登虎榜,随即补江南尉。
他天性狷介,自恃甚高,不屑厕身于稗官贱吏之流,故不久之后就辞官而去,回到了故乡虢略,闭门绝交,孜孜矻矻,潜心诗作。
他以为,与其屈居于一区区小吏,长年在恶俗不堪的大官面前卑躬屈膝,还不如以诗名流芳百世。
然而,要想以诗成名,又谈何容易?
不等扬名于世,他的日常生活却已窘迫不堪了。
渐渐地他便焦躁不安起来,并从那时起,他的容貌变得消瘦峭刻,肉落骨突,空余两道炯炯目光。
往日名登虎榜、进士及第时那种少年得志的俊朗风姿,早已荡然无存了。
数年之后,他终于不堪贫困,为妻儿衣食计,不得不再次东下,做了个地方小官。他这么做,一半也是对自己的诗人志向感到绝望了。
时过境迁,曾经的同僚如今已身居高位,而他却不得不屈膝受命于从前为自己所不齿的那一班蠢物。
因此也不难想象,身为昔年之俊才的李征,自尊心遭受了多大的创伤。
他终日郁郁寡欢,原本就狂悖不羁的秉性也愈发地难以自抑。
一年后,他因公出差,夜宿汝水河畔时,终于发了疯。
那天夜半时分,他脸色陡变,从床上无端跃起后,口中莫名其妙地狂呼着夺门而出,突入漆黑的夜幕,一去不返。
人们寻遍了周边山野,却未发现一点踪迹。
自此之后,就再也无人得知李征的音讯了。
第二年,监察御史——祖籍陈郡的袁傪奉敕命出使岭南,途中夜宿于商於之地。次日凌晨,天色未明,他就急于赶路。
这时,驿站小吏劝诫他说,前面的路上常有食人猛虎出没,行人只有在大白天里才能通过。
目下天色尚早,还是过会儿上路为好。
然而袁傪仗着自己随从多,声势壮,没理会小吏的一番好意,依旧上路了。
他们借着晓月微光,走过一片林中草地时,草丛中果然跃出了一只猛虎。
奇怪的是,眼看那老虎就要扑向袁傪,却又猛一转身,隐没在先前的草丛里。
随即,草丛中传出人声,细听之下竟像是在喃喃自语: “好险,好险。”
这声音,袁傪听着耳熟。尽管他惊魂未定,却立刻就想到是谁了,他不觉大叫道: “哎呀,听此声音,莫非是我的故友李征兄?”
原来袁傪与李征同年进士及第,李征的朋友极少,而袁傪就是他最好的朋友。
这恐怕也是袁傪性情温和,不与倨傲偏激的李征冲撞的缘故吧。
一时间,草丛中没有回应,只断断续续地传出轻微的啜泣之声。
片刻之后,才有一个声音低低地答道: “在下,正是陇西李征。”
袁傪忘了恐惧,下马走近草丛,与李征亲切地叙起了阔别之情,并问他: “你为何不出来相见呢?”
李征的声音回答道: “我如今身为异类,又怎能恬不知耻,在故人面前出乖露丑呢?何况倘若我现身出来,你定会心生恐惧与厌恶。
然而,今朝得与故人不期而遇,我倍感亲切,以至于忘了羞愧之念。
不知你能否不嫌弃我的丑恶外貌,与你的故友李征交谈片刻?”
尽管事后想来颇觉不可思议,可在当时,袁傪却十分坦然地接受了这个超自然的离奇现象,丝毫不以为怪。
他命令手下人停止前进,自己则站在草丛旁,与这个看不见的声音交谈起来:京里的传闻、旧友的消息、袁傪如今的身份地位以及李征的道贺…… 两人用年轻好友间的那种坦诚相见、毫无隔阂的口吻谈过这些之后,袁傪便问起李征变成这副模样的原委来,于是,草丛中的声音便如此这般地讲述起来: “约一年前,我奉公出差,夜宿汝水之滨。
半夜醒来时,只听得屋外有人呼唤我的名字。
我应声出门,见并无人影,可那声音却在沉沉夜色中不住地呼唤,我不由自主循声而去,不顾一切地奔跑着,不觉循路跑入了山林,也不知从何时起,竟然左右手着地奔跑起来了。
又觉得自己浑身是劲,山岩巨石,轻轻一跃便能跳过。
等我回过神来,却见自己的手指和肘部等处都长出了毛。
此时天色已明,我跑到山溪边往水中一照,见自己已然变成了一只老虎。
起初我还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随即又觉得自己身在梦中。因为我以前也曾做过那种知道自己身在梦中的梦。
当明白这绝非梦境之时,我便惊恐万分,茫然不知所措。
怎么会有这等事?
我不明白。
事实上我们原本就是一无所知的,不知情由地逆来顺受着,浑浑噩噩地度过一生,这便是生灵之宿命。
“我立刻就想到了死。
恰好这时,一只兔子在我眼前跑过。
我一看到它,体内的人性就踪迹皆无了。
等到人性再次恢复的时候,发现自己的嘴上已沾满了兔血,身边撒落着兔毛。
这就是我变成老虎后的首次经历。
自此至今,我的所作所为,实在是难以启齿。
只是一天之中,必定有数小时恢复人性。
在此时间内,我与往日一样,能够说人话,思考复杂的问题,甚至还能背诵经书章句。
以这样的‘人心’来看自己作为老虎的暴虐行径,回顾自己的命运之际,便是最觉可悲、恐惧与愤慨之时。
然而,随着光阴的流逝,就连这恢复人性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了。
过去,我会为自己变成老虎而惊诧不已,最近却发现,自己竟在为曾经是一个人而纳闷了。
真叫人不寒而栗。
也许再过些时日,我心中的人性就会被兽性所淹没,如同旧宫基石,渐渐地为泥沙所淹没一般。
如此,我将彻底忘却过去的一切,作为一只老虎狂奔呼啸,即便像今天这样遇见你也会认不出故人旧友,将你撕裂吞噬也毫不后悔了吧。
由此看来,恐怕无论是野兽还是人类,原本都是别种物体,最初还记得自己是什么,尔后便渐渐忘却,认定自己从来就是如此模样了。
唉,这些都无关紧要。
待到心中的人性消失殆尽,或许反倒能让我心安理得吧。
可尽管这样,我心中的人性,依然为此而感到无比地惶恐。
唉,对于终将忘记曾经是人,我是多么地惶恐、悲切和沉痛啊。
如此心情,是无人能懂的,无人能懂…
若非有着与我相同的遭遇,是绝不会懂的。
哦,对了,在尚未彻底丧失人性之前,我有一事相求。”
袁傪一行,全都凝神屏息地,倾听着草丛中传出的、不可思议的说话声。
那声音继续说道: “所求非为别事。我原本欲以诗成名,到如今,非但一无所成,反而遭此厄运。
昔日所作的数百首诗,自然尚未行世。
其中有数十篇,我至今仍能记诵,还望为我笔录下来。
我并不想借此以诗人自居,也不论诗之巧拙,只是想让这我为之执着终生,乃至丧尽家产、心智迷狂的成果流传后世,哪怕仅仅一部分也好,否则,我是死不瞑目的。”
袁傪当即命部下根据草丛中传出的声音加以笔录。
顷刻间,草丛中不断传来李征吟诵诗句的朗朗之声。
他的诗作有长有短,共有三十来首,然每一首都格调高雅,意趣卓异,一读之下便可感受到作者那非凡的才华。
然而,袁傪在感叹之余又隐约觉得稍嫌不足:作者作为诗人的资质无疑是一流的,却总还在某个地方(某个微妙之处)欠缺了一点什么。
李征背诵完旧作之后,陡然改变语调,以自嘲的口吻说道: “说来也不怕你见笑,尽管我如今已成这么副丑模样,却也梦见过自己的诗集摆放在长安风流人士之案头的情景,是我躺在洞窟之中时所梦见的。
你嘲笑我吧。嘲笑我这个没做成诗人,却成了老虎的可悲之人吧。
(闻听此言,袁傪不禁回想起,从前李征年轻时就有这么个喜欢自嘲的毛病)
“好吧,既蒙见笑,我就索性即兴赋诗一首,以述此时心怀。
也可借此聊作从前的李征仍活在老虎体内之见证。”
袁傪又命随员执笔记录。其诗曰: 偶因狂疾成殊类,灾患相仍不可逃。
今日爪牙谁敢敌,当时声迹共相高。 我为异物蓬茅下,君已乘轺气势豪。
此夕溪山对明月,不成长啸但成嗥。
此时,残月辉冷,白露满地,林间寒风阵阵,喻示着天将破晓。
一行人全都忘却了眼前之事的离奇怪谲,尽皆肃然沉寂,为诗人的不幸而哀叹不已。
草丛中,李征的声音再次响起: “方才我说,不知为何会遭此厄运,但细想起来,倒也并非茫然无绪。
在我还是人的时候,尽量避免与人交往,人们也因此说我倨傲不逊,妄自尊大。
人们不知道,其实是我心中某种近似于羞耻心的东西在作怪。
当然,曾被誉为乡党之鬼才的我,并非没有自尊心。
然而,这种自尊心,无疑是一种怯弱的自尊心。
我想以诗成名,却又不进而投师访友,相与切磋琢磨。与此同时,又不屑与凡夫俗子为伍。
这都是我那怯弱的自尊心和妄自尊大的羞耻心在作怪。
我深怕自己本非美玉,故而不敢加以刻苦琢磨,却又半信自己是块美玉,故又不肯庸庸碌碌,与瓦砾为伍。
于是我渐渐地脱离凡尘,疏远世人,结果便是一任愤懑与羞恨日益助长内心那怯弱的自尊心。
其实,任何人都是驯兽师,而那野兽,无非就是各人的性情而已。
于我而言,这种妄自尊大的羞耻心就是野兽,就是猛虎。
它毁了我自己,害苦了我的妻儿,伤害了我的友人,最后,又如此这般,将我的外形也变成了与内心相一致的模样。
如今想来,我自己仅有的那么一点才华也都付之东流了。
我常卖弄什么‘无所作为,则人生太长;欲有所为,则人生太短’的格言,
其实我哪有什么远大的志向,无非是害怕暴露自己才华不足之卑劣的恐惧和不肯刻苦用功的无耻之怠惰而已。
才华远逊于我,却凭磨砺精进而卓然成家的诗人,不知凡几。
只可惜变成老虎后的今日,我才终于明白这个道理。
每念及此,我便心如刀绞,悔恨不已。
到如今,我已经无法再过人的生活了,即便在脑中吟成多么出色的诗作,也无法公之于世了。更何况我的头脑正在日益趋近于猛虎。
我该如何是好?
我那虚掷了的往昔的光阴!
每念及此,唯有跑上山巅,面对空谷咆哮。
这种撕心裂肺的悲哀,我极想找人倾诉。
昨夜,我还在那里对月咆哮,希望有谁能理解我心中的苦楚。
野兽们听到了我的咆哮声,唯有惊恐万分,跪地求饶而已。
山峦树木、明月白露,也以为仅仅是一只老虎在震怒狂吼。
纵然我呼天抢地,哀叹连连,也绝无一人懂我的内心。
正如我尚为人时,没人懂我那极易受伤的内心一样。
淋湿我这身皮毛的,并非仅仅是浓重的夜露而已啊。”
此时,四周的黑暗,终于渐渐退去。
远处,哀婉的晓角之声响起,透过树林隐隐传来。
“已经到了非告别不可的时刻了。我不得不沉醉的时刻(即恢复老虎之兽性的时刻)临近了。”
李征的声音说道: “在临别之前,我还有一事相求。那就是我的妻儿。
他们尚在虢略,并不知晓我所遭受的厄运。
你南归之后,请告诉他们我已经死了。
决不要提及你我今日邂逅之事。
我这么说确实有点厚颜无耻,但你若可怜他们孤苦无依,施以援手,以免他们日后冻馁于街头,于我便是莫大的恩德了。”
言毕,草丛中传出痛哭之声。袁傪也热泪盈眶,欣然应允了李征的请求。
这时,李征的声音又突然恢复了先前那种自嘲的口吻,说道: “倘若我是人的话,本该先将妻儿之事托付与你的。
可比起冻馁之中的妻儿,我竟然更念念不忘自己的诗作。
唉,或许正由于我是如此之人,才落到身为野兽的下场吧。”
随即他又补充道: “你从岭南回来时,切不可再走此道。
因为,到那时,或许我已迷失本性,认不出故友,会将你吃掉的。
还有,在此分别之后,请你登上百步开外的小丘后再回望此处,让你再看一眼我如今的模样。
这绝非我夸耀武勇,正相反,我是想用丑陋的野兽模样,打消你重来此地见我的念头。”
袁傪对着草丛谆谆话别之后,跨上了马背。
草丛中又传出难以自抑的悲泣之声。袁傪也在数度回首之后,洒泪登程。
一行人登上小丘之后,依言回望先前的那片林间草地。
只见一头猛虎,忽地自草丛跃上大道,遥望着他们。
随后,那虎仰首对着银光散尽的残月,咆哮了两三声,复又跃入草丛,再也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