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中三伏天的日子。忙完工作后,我坐在落地窗前,望向窗外。天空烈日似火,街道上,三三两两的行人撑着遮阳伞行走,被扑面的热浪灼的脸颊潮红,草木蒸腾着热气,叶子泛着金波,不知藏身何处的夏蝉长声聒噪着。这样的天气已经连续一周了,未来一周似乎依然如此。
不经意间,我望见在正对窗外的一片空地上有几个七八岁的少年在开心地追逐打闹着,有男有女,都是皮肤晒得很黑,远远地似乎都能看到那一身的汗。难道他们就不怕热吗?是啊他们就不怕热吗?奇怪的是,人越长大似乎越怕热了。
我想起年少时,这样的夏天是我最喜欢的。因为炎热,我们得到了欢喜的暑假,也因为炎热,我们可以一个下午都泡在家门口前的那条水渠里,可以在坐在树荫下乘凉钓龙虾,可以在夜晚躺在院子的竹床上看满天星斗,也因为炎热,我们可以大口吃着西瓜。那时几乎家家户户都种有西瓜。那西瓜的滋味,一直留在我的回忆里。
吃西瓜是夏天特有的生活仪式。在炎热的午后,拿出早已放的凉凉的西瓜,随着一声咔的裂开声,欢乐顿时升起。一家人拿着切好的西瓜吃着,那是欢快的画面。想起了过去发生在夏天的那些美好往事,似乎都与西瓜有关。
在我七岁左右的时候,一个夏天的夜晚,父亲带我来到自家的西瓜棚过夜。那是一个简陋的小木棚,搭建在小路边,背临小溪,面朝西瓜地。棚内空间很小,仅容一张竹床。为了防蚊,竹床上支起了旧旧的蚊帐。那时,村里很多瓜农都会搭个这样的棚,夜晚躺里面看护瓜地。那晚月色朦胧,田野空旷,四周无人,虫鸣蛙叫,不绝于耳。我躺在棚里,透过蚊帐望向西瓜地,月色笼映下,那片幽黑的西瓜藤蔓上似蒙上了一层淡白轻纱。天边的月牙,时晦时明,星辰更不甚明了。竹床底下,就是小溪了,溪里青蛙叫声又更加贴进了我的耳朵,变得分外响亮了。我于是睡不着,一直睁着眼睛,似乎总担心那青蛙会跳上来咬我一口。不知过了多久,我最终还是进入了梦乡。当我醒来时,已是深夜,父亲却不在我身边。我惊的一下坐起,向外四处张望,四下里却是无人,只有瓜田里的沉沉寂静,瞬间一种孤单无助感袭来,我跳出棚来,叫了声父亲,但声音很快就没入了那片如海的寂静。我又叫了两声,这才听到不远的瓜地里,有个声音回应了我。我看见有个黑影朝我走来。走的近时,才看清是父亲。他抱着一个已经破了的西瓜,走到我身边。笑着对我说:“醒啦,那正好吃西瓜”。我们回到瓜棚,坐在竹床上。父亲掰开西瓜递给我,我啃了一大口,一股清爽甘甜的感觉从舌头蔓延全身。那种感觉直到多年以后,我还记得非常清楚。我问父亲刚刚去哪儿了,父亲说刚看到有头牛进了瓜田里,就起来去赶牛了,不想一脚踩破了一个西瓜,就摘来了。吃完西瓜,我躺在父亲旁边睡着了。
这也许是我记得的最早田间吃瓜回忆。那时的夏天时节,我们几个伙伴常去田间地头玩,去小溪抓鱼、钓龙虾、摘莲蓬,挖藕尖。那些好心的伯伯婶婶们常会热情地递来一大块西瓜,都是刚刚摘下来的,那味道还带着泥土的热气。那时只道是平常,如今回想实难忘。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夜晚去睡过过西瓜棚。年纪大一些后后,我才知道种西瓜是需要花费大量的精力和时间维护的,而且,对于多雨的地区来说,失败率非常之高。也许是市场竞争越来越激烈,外地的专业种植户的技术越来越强,总之,乡间种西瓜的人家似乎也越来越少,当然西瓜棚也越来越少了。
高中时代,来到县城上学,暑期也变成在家和一些书做伴,功课一下繁多起来,便再也没有心情从前那般玩耍了。自家早已不再种西瓜,而是换成了棉花等产量较稳定的品种。想吃西瓜,多是要从市场上买回来了。口味再也不似从前,印象再也没有那么深刻,直到我去了新疆。
去到新疆石河子的那年夏天,我们大一学生展开半个月军训。那段时间里,烈日当空似炉火,热浪扑面汗流多,树木昏静,夏蝉噪聒,空气欲燃,地面滚烫。每天的军训下来,已是腿重腰酸,台阶难上,迷彩服上,触手皆是晶盐。宿舍里有位同学是新疆本地人,一天晚上,买来一个体型硕大的西瓜,笑嘻嘻地向我们说道:“新疆的西瓜,你们没有吃过吧?来来,咱们切开了尝尝”。我的确是未曾吃过,不仅如此,也还未曾见闻过。宿舍的其他外地同学,似乎都和我一样,一脸的茫然。剖开后,皮很厚,籽很小,吃一口非常甜脆爽口。那么巨大的瓜,瞬间就被吃掉只剩一堆皮了。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么酣畅淋漓吃西瓜了。我问这西瓜多少钱一斤,他告诉我才1块钱一斤。我当时很惊讶,怎么会这么便宜?这里土地贫瘠,沙化严重,且人口又少,按理说,蔬菜瓜果要贵才是。后来,生活久了,才知道新疆农业机械化水平是全国最高的。天山北麓的盆地有大片一眼望不到边的农场,那里栽种着棉花、西红柿、辣椒、葡萄、哈密瓜、西瓜等等,机械化播种、喷药、采摘和收割。新疆土地缺水,那么农业科学家们很早就推广了滴灌技术。每个农场都有农技人员,他们会及时地对农民进行指导。这样优越的条件,使得新疆的农产品质优价廉。此外,西瓜喜沙地,厌恶潮湿多雨,新疆的地理气候条件非常适合。且新疆日照时间长,昼夜温差大,更加有利于水果内糖份的储存。难怪这儿的西瓜会那样甜,不仅西瓜,其他如西红柿、葡萄、哈密瓜、苹果、梨等都很甜。
在那儿的四年,每一年的夏天,我几乎天天都在吃西瓜。食堂里一直提供西瓜,非常便宜。便利店里也有西瓜,门口就摆个小桌子,店主怕你吃不完,西瓜就分成一块块的卖。舍友们也时常买个很大的瓜,大家一起吃。那段欢乐时光,让人回味留恋。
从此,我对新疆西瓜总是高看一眼,几乎成了我心中高品质西瓜的标准。以至于当我离开后,很长时间,都难以接受内地西瓜那种“寡淡”的味道。还有葡萄也是一样。
西瓜和夏天似乎是一对难以割舍的朋友。到了吃西瓜的时节,也就到了夏天,而夏天一过,天气转凉,西瓜也就没多少人问津了。我怀念那时吃西瓜的时光,其实,是怀念那些已经过去的岁月,那些无忧无虑的童年,天真烂漫的少年,满怀理想的青年时光。这光亮耀眼、翠绿欲滴、虫鸟高鸣、草木丰茂的火热夏天不正好是属于他们的吗?对于他们来说,这样的夏天,就是无限释放自己活力的季节,还怎能感觉到热呢?
如今我已是成年人了,一个四岁孩子的父亲。成年人的生活,当然,自有成年人的模样。那种感觉不到热的夏天,在我生命中已经一去不返。
当一天的工作结束后,回到家时,我只能像个中年油腻男一样,向上卷起上衣,露出那终于冲破束缚的腰间肥肉,喘一口气,然后恭敬地坐在电扇前,眼神迷离好一阵。我望着我那四岁的儿子,上蹦下跳,满屋跑动,满头是汗,便总想一把拉住他,坐下来休息吹吹风。然而,他坐下来还不到两分钟,便又恢复原样。有时还硬央求我陪他一起玩。于是,我陪着他,但也最多五分钟吧,然后又坐回电扇前。
吃完晚饭后,我们一家三口出去散步。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一家水果店前。妻子提议买个西瓜,我说好,孩子欢呼跳跃。进入店内。很容易就见到那靠窗的一排架子上整整齐齐码放着西瓜,大小模样几乎一致,像是工厂生产的。我们都不会挑瓜,看来看去,敲来敲去,似乎一样,况且模样也差不多,就挑了一个相对小一点的,生怕吃不完浪费掉。结账的时候,收银小姐问需不需要切好装盒,我连忙说不用了,因为一旦全切完,又生怕吃不完就浪费掉了。到了晚上,我切了半个西瓜,精致的一块块的放进水果盘里,放上水果叉。一家五口人,包括我的父母,一起在客厅里吃着。吃到最后,还是没有吃完。这剩下的,到最后,终于还是吃不完浪费掉了。
想一想,这几年来,买回来的西瓜有哪一次全吃完过。为什么我们再也吃不完一个西瓜呢?在我看来,那些大小一样,模样标致的西瓜,放在童年时乡间的西瓜地里,都是品质最好好的,要被卖掉,我们都舍不得吃。那些卖不出去的又小又丑的西瓜,都被摘了运回家吃掉。这些丑西瓜切开来,很多是未熟透的,或者,只有少数是刚好全红的。剖开西瓜,切除掉白的部分,削去多余的皮,只留下不多的一拳“红肉”,就这样,依然觉得甘之如醴。
“味觉”这种感觉,不同的时间地点去发生,效果便会很不一样。儿子当然不会有我这样的感觉,西瓜对于他来说,只是那各种水果中的一种,都能很方便在水果店里买到,吃久了这种,就换另一种。虽然如此,但是对于夏天,他也有属于他的精彩,只是和我的过去不同罢了。相同的是,和那些烈日下奔跑嬉戏的孩子一样,夏天是那么好玩,哪里还有时间去感受到炎热。我很开心能陪着他度过以后每一个美好的夏天。多年以后,等他长大了,是否和我一样也能回忆起这美好的夏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