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诗云,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本人并非大熊猫,亦难称禾本科植物爱好者,故于此言心无戚戚焉。但能令我就算吃斋啖素也甘之若红烧蹄膀的,也有一物:音乐。所以,才找到工作,便咬牙切齿花去整周薪水,购入钢琴一架。我财力微薄,当然是挑了不贵的电子货,日本公司的出品。
想先把幼时练过的东西捡起来,但回忆早就漫漶莫辨。巴赫的《小步舞曲》本是闭着眼都能速弹的,现在提指忘谱,磕磕绊绊,像在行走一段荒废已久的山路。我玩琴跟看书一样偷懒,对闲读散文的兴趣超过力啃大部头的学术著作,故喜欢些抒情小品。蒙人推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自习帕彻贝尔的《D大调卡农》,零碎能会几分,便觉甚乐。有时故意打乱作者苦心经营的排列顺序,好比拿「秦桑低绿枝」接「明月松间照」,博室友会心一哂,亦惹点不像样的趣味出来。
入春数日,降水连绵。晚饭后临轩望景,听纷乱中的雨声轻轻不绝如玉管低吟,在街道往来俗音中隐隐独立,是杂木丛里一串半藏半现的牵丝花藤。落座小奏,取几条简单的乐句缓缓反复,与之合律,也算对谈。心驰神远之际,一弦一柱就飘渺不知所思何物了。
自此,钢琴仿佛变成一扇窗,打开琴盖,便能窥见另一世界的婉约和激昂。但是回国之前,旁的一切皆收拾停当,它的处置却颇令人费神。运是运不了的,最后狠心拍了照放去网上沽售,惴惴而苦涩地等着回复。这段日子里,一有闲就摸摸弹弹,陪陪它,像道不完的别。胸中郁塞的,是漏夜读书不肯释卷之际那种既盼天明、又怕天明的矛盾。没有女儿,也少少体会到嫁囡囡的浓浓不舍。
有一位白人老妪来看琴,试了海顿、莫扎特和拉威尔。小聊,发现彼竟笃信日莲宗,是虔诚的佛教徒。老钢琴用了四十载,她不愿贱卖或抛弃,思前想后还是捐给社区中心,就为了仍能时时去探望。她倒是绝佳的「亲家」候选,可惜结果未成。最终琴让给一个青年,因为探询之下,觉得也是爱乐之人。我亲自驾车送去,抬进他家房门,切切叮嘱一番,然后头也不回拔腿就走。
心里在默念:人得所好,物得所托,善哉,善哉。
这篇文章是《两次三番》写作计划的一部分。我视旧金山为第二故乡。《两次三番》,是关于我住这座城里数年的衣食住行和所想所感——现实中经历一次,回忆里再经历一次,旧金山又名三藩市,故有此名。文章有新有旧,写的人随便写写就好,看的人随便看看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