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蜓

我许久没仔细观察过蜻蜓了,现在甚至很怕看它。

那是个暮春午后,刚下过一阵雨,我堂妹狠劲地抓着我头发,骂我是猪,她弄断了我新买的雨伞,扬长而去。我什么也没说,坐在她房间的椅子上修着我的伞,一只蜻蜓从窗外飞进屋舍,停靠在一本书旁,它摔断了翅膀,原地打转了半天也飞不起来,我看见它挣扎的样子,泣不成声。那是我的寄居生活。


1

我有个素未谋面的伯伯,他是家族中的传奇。我伯伯很年轻的时候背井离乡,南下打工,后来开创了自己的事业,功成名就后在当地成家,是较早那批站在创业风口中富起来的人。他活在家人的传唱中,我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能和他讲上几句话,但他早已成为我的楷模。他总会用趾高气扬的语气鼓励我说:“穆小非,好好学习,以后到伯伯这来念大学。”你看,他连小非都不叫,直接喊我穆小非,但我是傻子,竟然真把这当成追求。

几年后,我高考,填报了伯伯那座城的学校,投奔他去读书。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和伯母,还有我堂妹穆雪。

第一次来到这个城市,我独自一人坐了6个钟的中转飞机,走出机场的一刹那,一股巨大而闷燥的热浪袭来,差点让我窒息,那是8月的南方。伯母热情地把我接到家中,嘘寒问暖,当然比伯母更热情的是当年只有16岁的堂妹。

“我有姐姐喽!”凌晨2点半,穆雪在床上手舞足蹈。

为了欢迎我,伯伯也露出了八齿微笑,那是标准的商务礼仪笑容,显得他十足专业。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就连这刻板、机械的笑,对我而言也是件奢侈品。

“雪儿,过来。”伯母把堂妹拉到我身边。

“姐姐姓穆,你也姓穆,你们是一个姓,是最亲的姐妹。”

“嗯,我知道,我只有一个姓穆的姐姐。哈哈哈哈”全世界都能听见穆雪清脆的笑。

伯母长的是真的美,那是融合了岭南客家女子一切优点的美。点染曲眉,绛唇映日,如画中娇。穆雪也美,但多了几分妖娆,哪怕不施粉黛,也有与生俱来尊贵的媚态,那姿态生自北方的伯伯。

“好了,以后你们姐妹好好相处。穆小非,你去洗澡,你身上有股味道。”伯伯有些严肃的说。

我大学念的是一所消费不菲的中外合资本科院校,伯伯为了管教我,不让我住宿舍,我每天白天在学校读书,但晚上要回他们家住,当然这让我省下了一大笔住宿费。我的银行卡要交给伯母保管,她每月给我800块的零花钱,我不能参加同学聚会,因为这毕竟算是贵族学校,他们,哦不对,主要是他怕我管不好金钱,抵制不了诱惑,交些狐朋狗友,受到不良风气的影响,沾染上恶习,比如大麻什么的。我是小县城出来的,没见过大城市的样子,真以为外面就是这个鬼样子呢,再加上从小对他耳濡目染的崇拜,所以对他的话言听计从。我爸妈也觉得我来投奔伯父,他们放心。

我主修中文,这在伯伯眼里是最没用的专业,他一直觉得我应该读个商科或者会计什么的,选择专业是我唯一没有服从他意见的决定,这让他很不满。而我也越来越憧憬校园,开始偷偷溜出找朋友玩去KTV玩,这成了伯伯和我之间战争的导火线。当然在这之前,我已经忍受他很久了,我一早就受够了他对我的管制,以及他不可一世的骄纵样。穆雪和他爸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自然也不会喜欢她。

那个姑娘简直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从小吃遍了山珍海味,再加上他爸对她无节制的爱,身材一小就走了样,她现在是个肥姑娘。说来也真是奇怪,伯父对我的管教这样不近人情的严格却如此放纵她的女儿。“我闺女以后是要出国留学的,爸爸高中就把你送出去好不好?你喜欢哪个国家?加拿大、美国还是澳大利亚?”他时常这样问他女儿。也只有在他和女儿讲话时,才能从他眼中找到温情。这份温情,在我父母眼中也经常浮现。伯父经商多年,脾气出奇的坏,但他从未对他女儿发过火,我甚至觉得他把全部狂躁粗暴都留给了我。

我刚到他们家时,穆雪对我算是不错,而这份热情持续不到半月,她就厌倦了这个和她同姓的姐姐,她是讨厌我的,我敢肯定。

“穆小非,你真的很恶心,霸占着我的床,真想让你滚出我房间。”她直呼我姓名的吼道。我来他家后和她睡一间房,我也不知哪里得罪了堂妹,以至于她连房间都不愿与我分享。

“哎,穆小非,你去把我玩具拿来。”

“穆小非,你把我袜子洗了。”

“穆小非,我饿了,你去给我做饭吃。”

“穆小非,你去······”她指示我干着干那。

我深知在外求学不易,也知寄人篱下有时不得不忍气吞声,对于堂妹的摆布能做的我都全力去做,但我也是家中独女,也是自小在娇溺中长大的。

“穆小非,你不是很会写作文么?以后你辅导雪儿作文课。哦对了,起床把妹妹的被子叠了,叠整齐一点。”一天清晨,伯伯一边喂鱼一边阴阳怪气地对我讲,连正眼都没瞧我。

“听到没有。”他又怒形于色地补了一句。

“哦,知道了。”我唯唯诺诺地答。

从此,每天我要帮穆雪叠被,被她呼来唤去,忍受她的辱骂,还要辅导她写作文。我也是自小在娇溺中长大的,我简直是够了。

学校课业越来越紧张,我想搬回宿舍住,我觉得人应该学会独立,想自己保管银行卡,但伯伯把我臭骂一顿。

“你学校学的都是什么?那都是狗屁,你懂不懂什么叫社会大学?那才是真正让你成长的地方。你不就想回去过花天酒地,猪狗不如的日子么?你不就想回去参加些什么狗屁社团活动么?(我有和伯伯讲过想参加学校的文学诗社)你不就不想给妹妹补习作文么?一点都不求上进,别让我恶心你。”

“我就是不想给她补习作文怎么了?我就是不喜欢她。”我眼泪汪汪地顶撞他,那是我第一次如此大胆。

“穆小非你给我记住今天你说的话,你让我很生气,你惹毛我了。你以为你是谁可以这么说我女儿?你以为你学中文能干什么?都是狗屁专业。出来社会了也狗屁不是,我的公司都不会要你。”他对我吼这些话的时候,穆雪就在一旁玩手机。她以后更是可以有恃无恐的谩骂我了。

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那天我道了歉,没什么心情吃饭。晚上还是伯母送来了几块面包,对我说了句:“别介意,伯伯都是为你好。”她身上真是汇聚了客家女人的所有优点。

我继续上着课,给穆雪叠着被,被她呼来唤去,忍受着她的辱骂,辅导她写作文。她的语文真的很差劲,写出的东西完全逻辑不通,有一次写的实在是不好,我说了她几句。她回应道:“别以为你中文系就很牛逼,其实你狗屁不是,你就是头蠢猪。哈哈哈哈!”全世界都能听到她讽刺的笑,她显然在模仿她爸的语法修辞。

那是个周末午后,雨下的可以震碎玻璃,那一声一声是杜鹃的悲鸣,斜斜地掠天而去,南方的雨下的总是莫名其妙的突然,一定是害上了心神不定的毛病。“穆小非,我的芭比没电池了,你去帮我买回来,七号的,三节。楼下的便利店没有和我娃娃型号匹配的(指电池),要穿过三条街,到我学校附近那个便利店才有。”穆雪让我帮她买电池。

我拿着刚买的伞,真的穿过三条街去帮她买电池,尽管我的伞是那么大,图案是那么漂亮,等我回到房间时身上也湿了个透。我把电池给小雪,她一把抓了过去,装到娃娃身上,那个娃娃竟然奇迹般的——短路了。她把电池甩了出去,刚好打在我右脸颊,我捂着脸,来不及疼痛,就见她发了疯般把洋娃娃的头发撕扯的遍地都是,然后一把抓住我的头发怒骂:“穆小非,你是猪吗?你弄坏了我的娃娃,你那么大了真的是不要脸,为什么要在我家住?为什么要呆在我的房间,你为什么不滚远一点?你怎么那么蠢?你那破成绩读什么大学?都是我爸爸你才能读大学。”她觉得骂的不够痛快,还折断了我的伞。

两位大人躲在卧室看书什么也不知道,伯母闻声赶来将一本书丢在穆雪身上训斥道:“穆雪,你不可以这样骂人,她是你姐姐。”伯伯看到这一幕将一摞书丢到伯母身上狠狠地责怪道:“你干什么打女儿,一定是大的那个不懂事,不知道让着妹妹,打女儿干什么。”

伯母默不作声地回到房间,堂妹也跟着进去,还不忘扭头朝我丢下一句:“猪,母猪。”

我回到堂妹的书房,任凭雨水从我发梢滴落,我感受不到冷,感触不到疼,我开始修理被折断的伞,那是从老家带过来的。窗外的雨停了,我在专心修着伞,它折损的有点严重,可能修不好了吧,但我也没有放弃的念头。就在这时,一只蜻蜓从窗外飞进屋舍,停靠在一本书旁,它好像摔断了翅膀,原地打转了半天也飞不起来,它一直在挣扎,一心想要飞,我端详了它一会儿。看到它就像看到了自己,我伞上的伤口,身上的伤口,在它身上也同样存在着,我满脑子流淌的泪水在它身上也同样流淌着,我和一只断翅的蜻蜓惺惺相惜起来,早已泣不成声。

我小心翼翼地轻拎它尾部,让它顺着我的中指,轻柔地从指尖滑进我的手掌,我的肌肤感应到了它的颤抖,我想问它:“你伤哪儿了?疼么?”我被无法挽救这小东西的无力感深深刺痛,可却固执地想将它的悲伤定格。我谨慎地将它放在那本书旁,从柜子里抽出一张白纸和铅笔,开始临摹它。我不知在画什么,眼睛穿过它断翅上细腻的纹理,瞳孔在它翼眼的每一纳米中穿梭,我可以从它精致的脉络和幽微的触角中探索出宇宙和生命的奥义。

那十分钟里,我平静的像块抹茶蛋糕,静到只能感受笔尖与白纸的摩擦而察觉不到心脏的跳动。我仿佛找到的了毕生的追求。

从今天起,我再也不会害怕伯父,不会害怕堂妹,不会畏怯寄居生活。

窗外的雨又开始孤独的坠落,那是上帝赐予的声音,豪情、潇洒、干脆、狂放......


2

当你热爱你的艺术,没有什么是不能牺牲的。

我迷恋上了绘画,我敢肯定。

不知这份创作的冲动是起源于那只与我有共鸣的断翅蜻蜓还是我骨子里天生就流淌着对美术的景仰,总之,爱上就是爱上了。

穆雪对我简直不能再坏了,她不光对我坏,对她爸妈也坏,她总喜欢用她那无辜的眼神,装作可怜兮兮的样子欺骗他们,玩弄他们如此真挚的感情。

“姐姐摔坏了我的娃娃,姐姐坏极了,让她离开我们家好不好,我一分钟都不想看到那个贱人。”她竟然可以哭的如此伤心,我真的很佩服她。

“闺女不哭了,不哭了,让你姐姐给你再买个新的,好不好?”伯父一边安慰,一边命令伯母从我的生活费里扣除给小雪买娃娃的钱。

穆雪用余光撇我一眼,一丝厌恶与窃喜泛滥在她虚伪的泪光中。但这有什么所谓呢不是么?我已经寻找到了灵魂伴侣。那几年,我开始沉溺于达达主义画派,将马塞尔·杜尚奉为知己,和那批流亡艺术家一起体验虚无、颠覆和反叛的力量;我将整个自己扔进那些浪漫主义意义上非常崇高的美术作品中,饱览画作中的星空或海洋,崇山峻岭或大陆裂谷,在宏大的作品中,我看到自己的渺小,那是一种带有快感的恐惧。人类的灾难在宇宙的永恒运动面前是多么的微不足道,与其悲伤还不如顺从每个个体生命所承受的无解的悲剧;我开始迷恋理查德德·塞拉的作品,迷恋他以一种高贵的方式展示的悲伤,我可以在《费尔南多·佩索阿》中感动到落泪,这种感动不是由于面对一个悲惨和骇人的形象,而是它独特的优雅和美丽让我有刹那间的心碎。艺术就是对我有这种神奇的疗效,日常的烦扰和忧虑变得毫无意义,我开始变得不需要通过坚持自尊来弥补在伯父和穆雪那所受的轻慢和侮辱,而是在艺术的帮助下努力去理解并最终欣赏我们本质上的虚无。

那几年,我省下了回家的机票钱,买了一整套绘画工具,开始尝试自己创作,我坚信我有艺术才能,可以创作出自己的星空和海洋。而这也意味着,我要继续节衣缩食地在伯伯家生活。

“呵,你们瞧瞧,穆小非现在厉害了哦,她是想当画家啊。”一天我在阳台练习作画(我是绝对不能在堂妹房间练画的,那样的话她一定会杀了我。)伯伯这样跟伯母说。

“你别说人家,孩子有自己想法,她喜欢什么就做什么呗。”

“狗屁,她能做什么?越来越学些不正经的东西。”他骂道。

我说过了,我已有灵魂伴侣,他们这些评价于我而言轻如鸿毛。每个周末,我一心投入到绘画和研究中,这让我快乐,但竟也让我产生了向隅之感。我总会在伯伯一家人的对话中体味出一种凡人的悲凉,不知这算不算是一种艺术对生活的僭越。

穆雪对我的人身攻击从没有停止过,她越来越放肆,她现在甚至在公众场合也敢揪着我头发骂穆小非是猪,而她妈也只会说妹妹小,你不要介意。当然,我在他爸妈不在身边的时候也绝不会让着她。为了报复她,我开始答应替她写作业的请求,让她快活地在平板电脑的游戏中醉生梦死。每每看见她横躺在沙发上痴迷于游戏时肚子露出的大块赘肉,都能让我从她懒惰和愚昧中找到平衡的快感。

“喂,穆小非,你毕业要不要到公司上班?我手下一个部门经理的秘书岗有空缺可以留给你。”他用万年一遇的好语气和我讲话。

“谢谢伯伯,但是我打算继续读研。”那时我打算放弃本校比较文学专业保研机会,跨考中央美术学院的研究生。我更想申请的其实是巴黎皇家美术学院,但读这个贵族本科已经把家里的钱花的差不多了,退而求其次也不失为一个好选择。

“你他妈神经病吧,读那么多书有个鬼用,还读什么艺术专业,你真把自己当艺术家啊,我现在就可以明摆着告诉你,你下辈子也成为不了画家,废物。”我看他就像是在看一名川剧表演艺术家在进行精彩的演出,变脸速度真是快的惊人。在伯伯电闪雷鸣口吐飞沫时,穆雪在阳台摔了我的画板,却不小心弄伤了手,发出一声嘶哑的惨叫。全世界都能听见她的叫声。

她爸不想再和我这个废物浪费口舌,往阳台走去。穆雪一晃初三,临近中考,年级倒数,他现在也许正为他宝贝女儿惨不忍睹的成绩犯愁。我注意到伯伯的背影,发现这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男人的普通背影,对于这个人,我再也产生不了崇拜的情愫,反而多了一种温情的怜悯,带着这种温情,我感叹于凡人的庸碌,为了养家糊口而每天奔波的劳累,为了他们卑微而快活的家,为了他们的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苦与乐,为了不做分析的单纯生活,也为了衬衫底下覆盖着的动物本能。那个人的背影已沉睡,他以完全一样的速度走在我面前,整个人都已沉睡,他无意识的走着,无意识的活着。

3

小非:

你寄的画我看了,你是个天赋极高的孩子,看得出,你把很多情感寄托在画中,但我现在看到更多的是情绪,我更希望它未来会传达出一种力量。

——你的萧老师

一个让人浑身发霉的天气,我躲在穆雪闺房,给她缝洗好的被单,那天收到了萧老师的第一封邮件。如果说投身美术还有另外别致的收获,那萧真绝对算是一个。我在学校的美术座谈会上听过他的讲座,他是台北有名的书画家。自打决定从中文改学美术后,总喜欢到处听各种美术研究讲座,但很难真正地去崇敬一个学者,萧真是例外,也是个意外。你也说不出他讲的东西有多么好,见解有多么独到,但却总有一种平静如水的力量,或他的眼神,或他的声线,或他的气质,只消是让我看他一眼,就能迅速安静下来。讲座结束那天的中午,我把几个月以来最满意的作品寄给了他,并附了电子邮箱。

一周后,我读到了刚刚那封邮件,受宠若惊。

对了,我差点忘记告诉你们,那个老家伙(指伯父)除了不让我住宿舍、不准同学聚会、不准去KTV、不准参加学校社团外,还不允许我谈恋爱。“如果被我发现你大学和哪个不三不四的男人勾三搭四,那我就打断你的腿,把你撵回家。”他初见我时恶狠狠地告诉我。这也是最不能令我忍受的事情。我有时就在想,是不是在他们一家人眼里,我看起来温顺的很,唯伯父的命是从,柔弱到没有一丝反抗的力气?人们总是希望通过控制他人以彰显自己的权力。哈哈哈哈,可这怎么可能呢?大学中,我不断尝试恋爱,肆无忌惮地和任何我喜欢的男人交往,回到那老家伙家里,又立即化身为温顺的小绵羊,伪装成一副情感茫然,不知所措的样子,但我没有爱上过任何男人这倒是真的。我已经结婚了,和美术。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任何一个男人可以令我像对绘画那样,如此着迷。

萧老师:

收到来信,受宠若惊,我很感动您能读出我的情绪,那的确是情绪。我有太多的情感,却转化不成力量,苦恼极了。

——小非

小非同学:

深夜回邮件的女孩子一定有许多心事,若能聆听你的故事,将是我莫大荣幸。

——你的萧老师

那次突发奇想给萧老师寄作品,只是希望得到一个专业的指点,没成想他是这样一个深情的人。

整整一个学期,我努力完成学业、读书、创作、准备中央美院研究生,现在又多了一项生活,和萧真保持沟通。我们没有添加任何社交工具好友,只凭每日凌晨12点的电子邮件,将海峡两岸相连,一并相交的,还有两颗孤寂的灵魂。

我在信中告诉他我在准备中央美院的研究生,和他讲我的学业,给他描述我的家乡,我小时候的生活,我可爱的老爸老妈;我也会向他倾诉我在伯伯家寄宿时承受的东西;我把忍受的委屈一股脑地全都倒给他;我还向他讲述了蜻蜓的故事,那只带我走进美术世界的受伤的蜻蜓,最后奇迹般的飞了起来,虽然跌跌撞撞,但它还是飞了起来,我目送它飞出窗外,直至消失在我瞳孔中;我也会告诉他,我打算剪个短发,买条哥特式长裙或者收购一副vintage墨镜。当然,我们也会偶尔聊聊文学、诗词,他对这方面很有研究,聊聊音乐、舞剧或者聊聊宗教、哲学之类的东西,当然最主要的,我们还是聊美术,我会把我满意的所有作品都寄给他,等待他中肯的欣赏与点评,他也会将他的作品寄给我,让我参考学习。

他是个崇尚未来主义绘画的超现实主义画家,我听他娓娓道来薄邱尼、塞弗里妮、杜桑等代表人物的作品、轶事,在“心境的并发性”中被他勾走魂魄。我认定,他是那个能给我启迪的人,是能激发我创作灵感的人。

我的生活被画与萧真填满,短短三个月,我们的邮件往来已超过两千封。

萧真的年龄是可以做我父亲的人,在信中我了解到他的妻子因宫颈癌去世,他们没有孩子。前年,萧真刚刚收养一个孤儿,是个女孩儿,他们相依为命。他在台北有自己的画廊,女儿好像对美术没多大兴趣,她更钟爱算数。

我堂妹穆雪变得越来越不成样子,她长得很快,现在已经比我还要高,体重已经达到130斤。她越来越沉迷于游戏,初中毕业眼镜就600多度了,呵,真是一副“老学究”的样子。我有时一时兴起,看着她那张脸上迷人的五官,不禁感叹真是生错了地方。她中考意料之中的落了榜,她那个伟大的父亲正为她继续读书的事情四处奔忙,想必也是操碎了心。罗伯特·清琦说贫困是万恶之本,但我分明在穆雪身上看到富有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现在不怎么敢骂我是猪,因为明眼人都能看出,她的体型分明更像猪。但她可以换个法子来表达她对我的憎恶。比如,破坏我的东西。她爸爸依旧还是和从前一样不遗余力地维护她。

小丫头:

最近在忙什么?我这几个月在筹备一场画展,就在台北,真希望见到我的小丫头。这几天好忙啊,你是不是也没有停止创作的脚步?小雪近来有没欺负你?有没有谈男朋友?最近我悟出一个道理,那就是伦理决不能以美学为代价,你说对么?对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上一次你跟我说接下来作品的创作灵感,我非常期待,如果在我画展前你能完成那副作品,可以带着它来找我,我会在画展上展出你的作品,已帮你买好往返机票。早点休息,晚安,丫头。

——真

萧:

收到你邮件,一如既往的开心。我的画正在创作中,而且我有预感,那将是伟大的作品。哈哈,没有男朋友,我想,我是不会结婚的吧。晚安!

——丫头

我在萧真的指点下开始创作《蜻蜓》,那不仅是我研究生入学考试的作品,也是我给萧真的见面礼物,它几乎倾注了我全部心血,它是会在台北展出的。我根本顾不上理会穆雪对我始终如一的差劲,也没空搭理伯父对我由内而外的轻贱。他一直很瞧不起我,从我刚来到这个城市踏进他家门的那一刻开始,从嫌我身上有味道开始,他打心眼儿的瞧不上我。

如今,我不仅有灵魂伴侣,我还有萧真,我更不会忌惮他们。累了我就出去玩,想恋爱就恋爱。

离台北画展的日子越来越近,研究生入学考试也近了,《蜻蜓》也只剩几笔接近尾声,那段时间我整日埋头作画,确实感觉压力蛮大,刚好几个好友叫去KTV,我欣然接受。

“穆小非,你们老师有没有教过你要学会听长辈的话?我有没有和你强调不允许你出入那种场合?是不是从特么你刚进这个家门我就和你强调过这问题?你特么到底有没有把我当伯伯?”说罢,他把刚泡好的茶往我身上泼。这场辱骂早已在我预料中,随便吧,管他呢,他骂完就好了。这些年我承受的诅咒、侮辱、谩骂比这多多了,还有什么是我不能忍受的?

客厅不见穆雪身影,我下意识地看了眼阳台,她好像在撕着什么。伯父还没有出完那口恶气,越骂越是激动,他像是一个胖子在喘着粗气,我只能看到他那个大嘴在一张一合,却听不见声音,我被他堵在门口进不去屋,穆雪拿着一堆碎纸朝门口走来。

“哈哈哈哈,小非姐姐,给你。”全世界都能听到她放荡的笑声。她让碎纸屑从我头上飘散下来。我知道,那是《蜻蜓》。

“这次就算了,没有下次,把纸屑清理干净。”说完,他们父女朝卧室走去。

我愣在门口,没有丝毫表情。也不知是我的脸麻木了还是泪腺坏掉了,竟然感受不到一滴眼泪。我就呆呆的站在门口,不换鞋,不换衣服。伯母一定以为我在反省,走过来安慰我。

“你伯伯也是为你好,怕你到那种地方学坏。妹妹还小,你大,让着她点。”

我没有反应。

她看了看我,继续说:“非,你不会在怪我们吧,我们是爱你的,尤其是你伯父,如果他不爱你,他能那么管教你么?对不对?”

我根本不知道我还有回答她的力气:“伯母,怎么会呢?我怎么会怪你们呢?我是恨你们,我希望你们都去死。”

她大概被我吓到,竟站在那里呜呜地哭起来。

我什么也没带,转身就走。从此,我在这个城市没有亲人,没有金钱,没有归宿,却感觉卸掉了枷锁,是那样的自由。

凌晨12点,我用手机准时给萧发邮件告诉他晚上的事,没有等来回信。

几个星期后,我在新闻上得知他因病辞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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