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想这种情形,有没有可能,10分钟前的那个“我”不是现在这个我。基于某种原因,“我”在几分钟之前被置换了,新的“我”,也就是我,继承了上一个“我”的所有特点,经历和记忆。现在我能想起来,10分钟前的我在吃早餐,但是记忆中的那个人实际上却只是位于我身体中的前一任,这个人在几分钟之前就被我所继承。
别误会,这个观点不是B观点。实际上,它代表一种和B观点相当不同的思路。在B观点中,“我”是不存在的,但假如作为形上学个体的“我”不存在,那它指的就必然是某种在公共世界,或者物理世界当中可定义的事物。但是如果“我”指的是某种公共世界可定义的事物,以上的假象又是怎么一回事?毕竟,从公共世界的角度来看,10分钟之前的那个“我”和现在的我没有任何区别。那么这种我们可以加以设想的情形,究竟代表一个什么样的概念呢?
英国哲学家洛克曾经认为,以前的某个“我”可以被称为现在的“我”,当且仅当那个“我”和这个“我”保持了心理上的连续性。也就是说,那个“我”的记忆、性格、习惯、意图是连续过渡到现在这个“我”的。但是依此而论,我们就无法理解文章开头的那种假象,因为“我”按定义就应该是10分钟之前的那个“我”,所以那种想象没有任何意义。
这就是和B观点有关的一种普遍的张力。一些人会认为他们的目的就是消除文章开头假想的情况,所以他们很满意“我”可以通过心理连续性来定义,因为这种定义方式可以使得那种假想变得毫无意义。但另一些人则会认为,文章开头的那种假想是绝对可设想的,它的可设想性独立于任何对“我”的观点。反过来,一种真实的关于“我”的定义,必须使得它和文章开头的那种假想的可设想性是吻合的。
基本上如果双方的观点呈现这种对峙,谁都无法说服谁。这也是为什么,B观点比A观点要更加难反驳得多。因为它涉及到对于最基本的“何物存在”的问题的回答,而该问题的答案也总是依赖于每个人所持的观点,而并非是可被证明的。
通常来说,B观点会以这样的形式出现。
1. 物理世界当中,并不存在“我”这个事物,
2. 所有存在的事物,都只存在于物理世界当中,
3. 所以,“我”不存在。
这是这种观点最基本的思路,另外,他们有另一套解释说明为何通常我们认为“我”是存在的。因为通常我们所指的我,并非是作为形而上学个体的“我”,而是指,比方说大脑统合各种信息的一种功能,或者一个叙事的个体,或者决策的中心等等。而这些东西,并不要求其背后有一个真正存在的“我”来支撑。
这种张力的另一方,通常会同意1但反对2,所以在他们看来,事情应该是这样的。
1. “我”存在,
2.物理世界当中,并不存在“我”这个事物,
3.所以,在物理世界之外有物存在。
但是对于当代人来说,要理解第3点是比较困难的,其实,对古代人来说,第3点也难以理解,因为这里的“物理世界之外”指的并不是某种作用在物理世界的外界力量,因为甚至那样的力量(比如魔法,神迹)依然参与到物理世界当中。它指的是和物理世界属于不同模态的另一种存在物。
2.1 为何物理世界以外有物存在
物理世界之外有物存在不是稀奇的事,一个常见的例子就是数学对象的存在。比如“三角形”,“等边三角形”,“最小素数”这些事物都是存在的,但并不在物理世界当中存在。因为物理世界当中不存在完美的三角形、等边三角形,哪怕物理世界真的存在这样的事物,细心的分析也会发现,它依然不是数学意义上的“三角形”,“等边三角形”,因为后者其实是一个概念,而并非任何实存的事物。
一种反对的意见是,“三角形”不是实存的事物,所以实际上它并不能当做是存在的。说三角形存在似乎只是一种字面上的表述,而并非指它确确实实存在。这种说法也对也不对,实际上不同的事物有着完全不同的存在方式,认为只有在物理世界中存在才是真实的存在的观点,其实就是认为所有事物都存在于物理世界当中。
但是需要注意的是,一方面,“我”不是以存在于物理世界当中的方式存在,另一方面,它也不是以数学对象的方式存在。它存在的方式就是我们思考、理解、表达这个概念时,真正所指的概念。如果“我”在10分钟之后,就被另一个“我”所替换掉,另一个“我”代表我感受、继续我的生活,那么当我设想这种情形时,我所指的这个消失的“我”,就是其存在的方式。
它确实不是实存的,但我们几乎可以感受到,这种存在比实存甚至还要重要一些。
甚至大部分事物存在于物理世界当中,仍然不是准确的说法。比方说“这棵树”这样的东西,看起来似乎存在于物理世界当中。然而,物理世界并没有一棵树存在的确切的边界,一些原子,以一种相对固定的方式聚合在一起,这种聚合随时都可能被分离,但在我们看来,如此的聚合物就是“一棵树”。
另外,在物理世界当中,可能确实有某种事物,刚好和“我”是相对应的。一个部分恰当的比方是“化学价”,一方面,“化学价”并不是任何实存的事物,但是另一方面,它又是一个有明确指称的概念。但这个比喻只是部分恰当的,因为“化学价”最终用于解释物质的化学行为,本身仍属于公共世界的一部分。但是“我”是被用于解释世界真正呈现给我的形式。
2.2 为何“我”存在
以下的证明不仅仅说明“我”的存在,而且进一步说明“我”和自然世界中的其它东西是相互独立的。后者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对大部分人来说,问题不是出在他们认为我不存在,而是他们认为“我”被某种自然世界存在的事物所定义。这种观点其实介于A观点和B观点之间。一方面,他们似乎认为自然确实是平滑进展的,所以不会有任何独立的、形而上的“我”存在或消灭。另一方面,他们又认为我们惯常理解的“我”,就是被自然世界所定义的某种事物。
要证明这点,只要说明“我”的概念是独立于自然世界的其它事物的,也就是设想自然世界不变,而我变化的各种情形。
除了文章开头的设想以外,以下还有另一个几乎类似的设想。我们先考虑一种传统的洛克式的思想实验。假如A是老师,B是厨师。在洛克的场景中,A在一觉睡醒后,发现自己在厨师的身体中醒来。由于他依然保持着昨天做老师的记忆,所以他知道有某种错误产生,那就是他记得起昨天他是一个具有如此这般身体特征的老师,但却在一个完全不同的厨师的身体中醒过来。在这种情况下,身体和心理是不匹配的,但是这里形上学的“我”究竟和身体匹配,还是和心理匹配却不明确。按照洛克的观点,此时“我”是和心理匹配的,洛克以此来证明自我的记忆持存论。
但这不是一个好的理解自我本质的思想实验。
假设A在一觉醒来后,发现自己在厨师的身体中醒来,因为A同样继承了厨师的大脑,所以他的性格、记忆、偏好都变成厨师的。所以他以厨师的身份开始新的一天,忘了自己昨天还是老师的事实。按照洛克的观点,这是A按定义就是厨师,因为“我”按定义就应该是它的心理状态。以此而论,这个思想实验就是不可设想的,因为我们无法设想一个昨天心理上是老师、今天心理上却变成厨师的个体。
但实际上它是有可能的,考虑一些患失忆症的患者,他们确实会丢失自己一部分的心理特征。把这种可能性进行到极端,我们会发现下面这回事的可设想性。A昨天本来是一个老师,但是一觉醒来,他在厨师的身体当中,并且继承了厨师的一切心理特征,包括记忆、性格、昨天睡前的各种想法和意图。
此时,物理世界中没有任何可观察到的变化。但是我们仍然可以感觉到某些东西发生了变化。为了更好地唤起读者注意到变化之处。设想有一个机会,让你成为这个世界上最有钱的人(一个当前世界已经存在的人,比如贝索斯),条件是当你成为那个人之后,你必须忘了之前你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许你成为的那个人之后依然会遇到原来的你,但这时你无法感觉到原来的你有任何可能的关系。而且这种可设想的实验中,物理世界也没有任何可观察的变化。
这个你成为一个世界上本来不存在的最有钱的人是不同的。比如汤姆许了个愿望,希望自己作为汤姆成为世界上最有钱的人。这种情形,物理世界必然发生可观察的变化,因为所有人都会观察到,这个世界最有钱的人,突然变成了汤姆。
但是,假如汤姆许了个愿望,希望自己变成贝索斯。这种情形,物理世界没有任何变化,所有人都会观察到,最有钱的人依然是贝索斯。只有汤姆是真正有变化的,而如果汤姆失去了记忆,这个唯一有变化的人甚至无法确认自己发生了变化。
这里的关键就是,一旦我们可以考虑物理世界不变,而“我”的位置变化的情形,相当于是说,“我”所处的位置和物理世界至少在概念上是独立的。那么,“我”就不可能分析地被自然世界中的某物所定义。那么,它就是一种独立的存在物。
正因为我不可能是物理世界中的某事物,我也不可能是我的心理状态的聚合,所以哪怕我将自己的心理状态上传到电脑中,在虚拟世界当中的那个人也不会是我,最多是“我”的某种克隆人。
另一个思想实验,则是“我有没有可能是宋朝时的苏轼”,假如“我”是不存在的,那么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应该是该问题没有意义,所以无法回答。另一方面,假如“我”被定义为自然世界的某个事物,比如“我”被定义为我的肉体,那么这个问题的答案为不是,假如“我”被定义成我的心理特征,该问题的答案依然为不是。
但是我们依然可以想象“我恰好就是宋朝的苏轼”这种可能性。在这个设想中,苏轼正好就是我的前世。而它的可设想性,其实正依赖于“我”是一个独立的存在物。
很多人都误以为,轮回的真实存在才能保证“我”是一个独立的存在物,实际上,仅仅轮回的可设想性,就能够保证“我”是一个独立的存在物。因为只要轮回是可设想的,“我”在概念上,就独立于自然世界的任何事物,那么它作为一个概念就必然指称了某种事物,哪怕这种事物无法通过自然世界的方式所观察。
2.3 “我”应当被如何理解
“我”存在,应该被视为最根本的现象。如果客观世界真的可以客观地呈现,那么关于“我”是否存在,或者它是否是一种客观世界当中的存在物,确实是一个待定的问题。但是,客观世界总是以被感受、被认知、被理解的方式呈现的。一方面,我们可以把物理世界当做回答一切问题的场所,但是另一方面,物理世界是一个被人类所建构、所认知的模型。所以它是否有能够回答一切问题的能力,也是待定的。
当我们谈到世界时,它总是一个被感受、被认知、被理解的世界。太阳系总是那个被我们想象的太阳系,甚至我们会在想象中给火星、土星涂上颜色。我们想象的原子结构也是类似的,很多人都会把原子核想象成实心球体,而电子则环绕其间,而这个模型早在100年前就被证明是不准确的。我们对客观世界的理解,充满了各种想象的涂抹。
但去掉这些涂抹,不会有任何直接可感的事物留下。也许那些数学公式代表了某种“客观实体”,但这依然距离我们最初对客观世界的设想很远。
既然世界,永远都是被感知的世界,那么因为感知必然要求一个感知者存在,所以这个被称为“我”的感知者也是必然存在的。
另一个思路与此稍微不同,想象加莱港的一个厨师,他所看到的世界和我不同,每天的生活也与我相异。如果“我”不存在,如何解释在同一个时间,他和我经历不同的事?这里的问题是,假如“我”不存在,客观世界应该是无差别地被感知的,但为什么感知会出现有差异的局部化?假如“我”不存在,客观世界感知的局部化是怎么一回事?
2.4. 结语
以上正是我对“我”的理解,一方面,它不可能是自然世界中的某个事物,另一方面,它也并非不存在。它是某种不被自然世界中的事物所定义的相对独立的存在物。回到文章开头那个问题,10分钟之前的“我”是现在的“我”吗?
答案应该是有可能是,但不确定,关键在于,我们确实也没有理由认为10分钟前的“我”不是现在的我。重要的是,不是“我”的情形是可设想的,而这种可设想性令“我”是某种概念上确实存在的事物。一种观点认为因为物理世界不停变化,所以这个“我"也会不停变换,但这种观点是基于”我“被物理世界所决定这个观点的。而正如我前面所说,因为物理世界没有确定的边界,但是”我“有,所以这种可能性非常微小。
下边的内容是,为何这个存在的“我”是不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