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山村没有电,夜晚照明都是点的小煤油灯,一盏油灯放在炕中间的桌子上,大家围着桌子,在萤火虫般的亮光下看书、缝补,一个个熏得两个鼻孔都是黑的。
农民的日子是看天吃饭,老天爷不仅掌握着旱涝灾丰的年景,日常作息也是看天起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收工回家时一定是日落天黑。村民们为了节省煤油钱,晚上吃完饭就熄灯睡觉,鸡鸭入栏,猪狗进窝,寂静无声,漆黑一片。而知青们则习惯于晚上休息时间放松一下,洗洗涮涮,吹拉弹唱。
这天晚饭后,有人在灯下看书,有人在织毛衣,有人在写日记,而我回家休病假才回来没几天,心烦意乱啥也干不下去。爸爸单位大批判的势头更紧了,在牛棚里劳动改造,还要挨批斗,爸能受了吗?妈妈身体不好,还坚持上班,又舍不得吃饭,能挺住吗?几个妹妹还小,家中怎么样了呢?心中七上八下的,又没法对别人说,就悄悄地走出房门,到屋外去看看星星月亮吧。
迈出门,走出去,竟像一下子掉到黑洞里。抬头一片漆黑,没一颗星星;地上没有一户亮灯处,四周漆黑一团,我被黑暗吞噬了,被黑暗包围着;分不清天地,辨不明东西了。抬头是黑的,低头也是黑的,闭眼是黑的,睁眼也是黑的,。原来这是个“月黑头”,天上没有一颗星星。我努力睁大眼睛,想要找一丝亮光作参照物,可是徒劳无用;我将手伸在眼前,也是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如被裹在黑布里。
大山深处如井底,落井不辨东与西 。我恍然大悟——这就是“伸手不见五指”!我们的先民太聪明了,原来真有这种情景。更糟糕的是,我不自觉地走出几步,回过身也是漆黑一片,找不到房门的方向了!她们可能以为我上厕所,就吹灯睡觉了。我又急又怕,不知身处何处、门在何方,失去了方向感,找不到回屋的方向了!我不敢叫,怕惊动了猪狗们出来咬;不敢走,走出一步就找不到回路。眼睛已经没用,睁眼和闭眼是一样的,就是一个睁眼的盲人了,干脆闭上眼睛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像盲人一样,两只手伸在前边,好不容易摸到墙,再顺着墙往回摸,终于摸到了门,才算进了屋。
后来跟同学们说起我的这个奇异历险记,却没能引起他们的兴趣,一个个不以为然的样子,“黑夜不就是黑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他们哪里知道,山村夜晚的黑那才叫真正的黑呀!黑得像扣在了锅底,黑得像掉进井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黑得不知我是谁、谁是我,眼睛功能失去了作用。难以描绘的那种黑啊,是我今生今世再也没有体会到的,也是很多人一生都难以感受到的。
集体户里有几个人很令人讨厌,十七八岁的男男女女的,开起玩笑不知深浅,有的人什么难听话都能说出口,还动手动脚的,动辄就滚到一起去了,也不管旁边有没有人,真替他们丢人。尤其是刘无赖,不知天高地厚,我从心里鄙夷刘,从不正眼看他,更不和他说话,这可能就是小田之流挖苦他的原因,说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活该!我讨厌别人吧叽吧叽的嚼饭声,更讨厌与刘同桌吃饭,所以一到吃饭我就另放一个饭桌——饭盆上放一个盖子,自己在一边吃。
刘和王回家刚回来,几人嘀嘀咕咕地好像有什么事。反正不会有什么好事,我根本不理会他们。吃过午饭,衣和许就说要回家,问我回不回去。我说:“我刚回来没几天,怎么还能回去呢?”她们问我:“你从家刚回来,家里没什么事吧?”我说:“没什么啊。”刘和王就说:“你们都回去看看吧,可能打听点知青的新政策,也许以后能有招工机会呢。”她俩也极力劝我一起走,说让户长给请假,快点回来就行。于是我们三人收拾了东西,就往车站走去。
下了火车,衣才对我说:“你家大爷可能是受伤了,现在医院呢,你先上医院看看吧。”我一听这话,像一个炸雷在头上炸响,什么也不顾地往医院跑去。在走廊里大姐把我拦住,说:“爸作完手术,刚安静下来,别太吵了他。”我哪顾得了那多,直奔病房冲进去。看到爸右手缠着厚厚的纱布,躺在病床上,脸色惨白。
我跪到床边抓着爸的手就大哭起来:“爸啊,你这是怎么了?前两天还好好的呢,怎么弄的啊?”爸用左手摸着我的头,说:“别哭了,没事了,不要紧的,几天就好了。”小哥在一旁告诉我:“爸在牛棚铡草,本来下班了,剩下最后一小把草,爸把它塞到铡草机里,可是爸戴着手套的手被机器搅进去了。到了医院,就给截肢’了。”
我捧着爸的手,边哭边说:“爸啊,你放心吧!你没有了右手,还有我们呢。以后你什么都不用做,我们会好好孝敬您的,您遭了这么多罪,吃了那么多苦,该享点福了。我们都长大了,您不用担心了!……”这字字句句都是从我心中滴出的血泪之声、是用爸爸给我的生命迸发的肺腑之言啊!爸的手没了,我要做爸的手,做爸的拐棍,扶爸到老。
爸听了我的话,感到了欣慰,露出笑容。爸爸多坚强啊,不说疼,也无怨气,那么平静,好像这一切都无所谓。后来爸说:“我只丢了一只手,还保住了命。有多少人连命都没了,与他们比,我不是很幸运吗?”
小哥把我拉起来,说:“爸累了,让爸休息吧。”爸也说:“回家吧,还没吃饭吧。”我把爸扶着躺下,看爸确实很累,也一定很疼,他闭着眼睛,好像睡了。我跟小哥和大姐就回家了。这次回家住了几天,天天上医院给爸洗脸、洗手、洗脚,给爸喂饭,恨不能把能做的都替爸做了。真想让爸因祸得福,就此什么都不用再干了,就让儿女们侍候着,享点清福。
可是生活并不是想象,我还要回到集体户里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好好表现,好好改造,等待着抽回城的一天。姐妹们也各有各的事要做,爸是个极要强的人,出院后,没用多久,他坚持用一只手学着独立料理生活,用左手练写字,用左手吃饭,用左手拿刀切菜做饭,涮锅洗碗,等等等等,没多久,爸已经能用左手做很多事,不用任何人帮助了。
后来才听说,爸的手当时就是绞破了皮肉,骨头并没大伤,即使手术也不用截肢的。在那个对五类分子如草芥的年代,在那个对病人也要看身份的医院,爸能保住命就不错了。爸的手没了,像摘掉了我们的心,大哥在部队里联系军区医院为爸安假肢,爸戴着觉得不方便,时间久了他习已为常,也不觉得有什么了。但现在想来,已年过半百的老爸,一切都要用一只左手从头做起,该有多么 艰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