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奇怪,那棵老榆树,躯干嶙峋,树皮粗砺,长在险险的河滩上,周遭只有丛生的低矮的灌木。它的下肢几乎与泥地平行,上身却又陡然直立,硬生生掰成挺拔的伟岸模样。
每年,我总是要去和它见上一面。
像是隔山隔水见一位老友,像是藏藏掖掖写一首回文,像是自欺欺人造一个旧梦。
总之,我是要去找他的。就拈了一个时间,裹着厚厚的棉衣,全副武装又漫不经心地踱着步子,只当自己是正正经经散会儿步,偏怪自己胆量小,只管往熟路溜,这才不得不抬头见。
看到他的一刹那,嘲弄话就像南地呼呼的风,不刺骨不粗矿,只是在你骨头里拉个弯,钻进心脏。
“郎心自有一双脚,隔山隔水有来期”。
我分明记得他。
我记得他身上的地衣累了几层,我记得他脚下的流水淌了几回,我记得他刀割的皱纹,我记得他风酿的诗文,我记得他夜夜催我去看他,我记得他强自扮演水落石穿的欢喜。
我分明是念着他。
他邀我坐进他的臂膀时他冷着眼,他请我喝一壶南地的寒酒时他袖着手,他言他占山为王时眉目生花,他言山中无他事时随手插了一枝梅花。
我也断断续续地叨扰他,我说我看见了笔直的树,我说我饮了更烈的南风,我说我头发剪了又长,我说我一个人风风火火的远游。
我弯下身,摸着他干枯的皮囊,我说:“你真不好,这个样子。你不是我喜欢的那种树,我要走了,可你欠我一个拥抱”。
我想,万水千山,来求一个拥抱,要把它缝进胸膛,等锦衣夜行之日,翻出来锻造裘袍。
于是,我抱了他,他神色几动,借着这哗啦啦的风,开口说不。我装傻充愣,快步出走。
南风替他说:“明年可还会来看我,我酿了酒?”
河水代我答:“你是我见过的最无理取闹的一棵树。”
约定好再走,就莫要回头。
《茶经》有云:一期一会,难得见面,世当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