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伯通先生的一次外出
四月的最后一天,临近五一小长假的闲散蠢蠢欲动,近十点钟我才晃到报社。办公室在院子最里面一栋四层楼的老房子里,从后门溜进很遮人耳目。
但这次……一进办公楼,我就感受到意外,遇见的同事朝我挤眉弄眼,刚爬到三楼,广告部书记及时闪身面前招呼“来了”,眼色毒蜂般蛰来。我讪笑,加快步伐,疑惑却塞满脑海。一步两个台阶爬到四楼,一个陌生男人迎上前:是邱主任吗?您终于来了,我九点钟就在找您,终于把您等来了。
难怪。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视而不见,又尾随我走进办公室,把瘦长身躯杵在沙发右侧。男人三十多岁吧,脸色发白,头发油腻过长,我眼角扫过,心中却思忖,他找我为广告的事情……不像啊。我坐下接了一个电话,男人把身躯移到我办公桌斜对面的椅子上,上身微微前倾,眼珠凸出,眼神胶在我脸上。我的脸在发热,但我终究压住了还未扩散的怒火,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情?
我上个星期读到您的散文《脱逃术》……我惊讶得张大嘴巴。男子面颊有些发红,阳光透过半开的窗户罩住他半边脸,金黄色的半边脸上,那蛙眼般的眼珠一鼓一鼓地,眉毛在跳,游刃似的眉峰给我不真实的感觉。您写到了马脸叔失踪一事,噢,多次提到无忧潭,无忧潭八卦形状,好神秘的,还是说马脸叔吧,马脸叔他不是本地人,是下放来的右派分子,后来一直住在村里,与李家媳妇棠棣发生了故事,他们之间……您提到那个被引产的孩子……男子停下来,朝我羞赧一笑。
《脱逃术》是去年刊出的,他居然读到,还专程找上门来。我脸上紧绷的皮肉松散,浮出一个微笑。吾道不孤啊,单调寂寞的文学之路不乏慰藉,竟有读者寻上门来了。这样的事情,以前也有,但如此执着还是头一回遇到。我的心莫名有些温暖,不由为先前的冷漠而生歉意,于是,起身拿杯子抓茶叶。
男子摆手,客气了,我不习惯喝茶,一杯白开水足够。
温热的开水使他的嘴唇发白。男人孩子般伸舌舔舔嘴皮,继续道,我找您不是来侃文学的,我没那细胞,不过就事谈事,您那文章题目是《脱逃术》,这名字好,《脱逃术》是散文,散文讲究真情实感,叙事类的散文就是记叙真实的事情,对吗?
我有些懵。他不是来谈论文学的,但分明说的就是啊,他究竟……不好意思,耽搁下您宝贵的时间,请您谈谈当时的情况,棠棣、马脸叔、无忧潭,还有李家那一家子。
你……
我好奇,当然,您那散文好坏与否我也能说上一二,但这都是题外话,这样,您可以把我看成老乡,为拥有相同的记忆叙叙旧吧。
你是我老乡?也可能,但真要叙旧的话,与其通过一篇写家乡的文章找作者扯白聊天,不如姗姗而返回到故里捞点实在货,那不是更有意义?我的脸色估计不好看,语气有些冲。
男子放下纸杯,低头讪笑。这档子事,恐怕……他抬起脑袋,眼珠又青蛙一般鼓起。我这不是已经找上门来了?您就当我是同道——说来,我也是学图书专业的,与作家不至于毫无联系——您就当我感兴趣有诉诸笔端的冲动,当然,我不会以此为素材,只是争取灵感而已。
更无可奉告,对于写作者而言,最最忌讳的就是素材被人顺手拎借,再套上另外的衣裳,这正如男人的车和老婆,万万借不得。我厌恶难忍,站起来伸长右臂,做出一个请走的姿势。
您真的不说说?男子脸皮厚,坐着不动。我右手也不动。
好吧,我这样说,那个出现在您笔下的孩子,您这样写道:“那小家伙就没来到世上,村里人都说李家老少逼着那媳妇引产掉了孩子”——但这是误会,真的,百分之百的曲笔。
什么意思?你是说……我瞪大双眼,眼珠肯定也像青蛙一样凸出。
男子咽下喉咙,嗯声。我是说,这个孩子有一天找你来了。男子坐正了身体,话语戛然而止。
一只蜜蜂绕在眼前,嘤嘤嗡嗡飞飞停停,随后不知所踪。我稍稍平稳下心情,问道,你想干什么?
据我所知,叙事散文讲究真实,孩子明明活着,您在散文中却作死了他。
不是我作死了他,而是当时我们都认为那孩子……我们从没见过那个孩子,以前没见过,现在也没有听说,你的意思我懂,你就是那孩子。
男子缓缓点头,双眼盯看我,有些莫测。
你想干什么?起诉我文字不严谨构成了谣言?
男子急切地摆手。又是误会,大误会,我不是来问罪的,相反,是来求助的。是的,求助,一个孩子出生起就被人抱养,然后孤苦伶仃地活在这个世上,更可悲的是,他对亲生父母毫无记忆。男子轻轻摇头,吁下嘴唇,继续道,但他明白,没有记忆不等于亲人不在这个世界,怎么说呢?我想想看……哦,这好像是凭空来的一块石头,突然发现它一路走来……竟是虚假,出于本能,他不得不回头去打探那条真实的道路。
我右手收回,无奈耸下双肩。男人递来乞求的目光,请您看在一个出生起就经历离愁的悲苦人的份上,说说我父母他们,好吗?
怎么说?我对乡村的记忆只在十岁前,十岁后我们搬家到了城镇。我停顿下来,摇摇脑袋。你就说说你知道的。男子轻声地请求,垂下来的眼睛泛出丝丝水光。
我知道的太有限,好吧,先说马脸叔,他是下放到我们村的右派,姓周,长相有些马脸,我们村都称呼他马脸叔,他懂得很多,听说喜欢古文化,人有些怪,后来平反了却拒绝回城,留在我们村不成家又不种庄稼,整天到处游逛,特别喜欢看那无忧潭,他说无忧潭下面有个水下通道,他失踪后,我们村就推测他从水下通道离开了我们村。
我母亲棠棣呢?
棠棣是李家大媳妇,人长得特别漂亮,村里人都说马脸叔喜欢缠她,两人有了……后来,李家强迫棠棣到镇上引产掉了孩子,但她再也怀不上孩子了,有一天马脸叔送她东西被李家婆婆发现,李家婆婆可能咒骂了棠棣,她喝了大半瓶敌敌畏自杀,李家兄弟去找马脸叔算账,却始终找不到马脸叔的人了。
您确定我父亲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我点头,眼睛看向门外。男子不理会,上半身前倾。您真的确定?
我不耐烦地嗯声。男子咽下喉咙,急切地说道:这正是我找您的目的,我想要……滴铃铃,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书记召我去他办公室。我如释重负,借机要请走男子。男子却固执地摇头,我真有事,您先忙去,等您回办公室再说。他的屁股焊在椅子上,纹丝不动。
我在外面磨蹭了一个多小时,看时间将近中午,快要吃午餐了,回办公室去关门。男子果然还没离开,看见我,他站起来,双手交握在胸前迎接我的返回。我要登载寻人启事。他递来一张便签(随手在我办公桌上扯下的吧),上面是他刚刚拟好的文字:
寻父,男,长沙人,本名周伯通,昵称马脸叔,1966年下放到湖北宜昌江城县孤岛双庙村生活,1984年夏季失踪,男子脸颊狭长,身材瘦高,痴迷古楚文化,现今年龄七十有余。周先生若见此启事,或有知情者(一定重谢),请联系陶先生,电话:1813××30211。
哦,这可要交一定费用。我提醒道。男子点头,我喊来旁边办公室的小张,吩咐男子跟她去缴纳费用。
陶姓男子找上门来,有些突兀,可对于一个从事新闻工作多年的人而言,当时的确感到惊讶,真要细究也说不上什么,过去就过去了。几天后,一个念头蓦地涌上脑海,传说中被引产掉的那个男孩(李家老少是铁心要引产掉那孩子的,毫无血缘不说,还是耻辱,怎么能留下呢?),如果真是那个陶姓男子,他是如何活下来的,他有怎么样的经历?
引产和生育,两个南辕北辙的概念啊,真是谜一样的反转,而这样的反转该有多少不可知的故事?好奇心顿起,在一个空档时间,我拨打陶姓男子留下的电话。遗憾,无人接听。忙了一阵后再打,还是无人接听。刻板的女声“您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一次次炸着耳膜,固然令人生厌,却颇有撩拨性,仿佛弯成钩钩的右手食指,无声胜了有声:来看啊,秘密就在我身后……我越发好奇了,感觉大有素材可挖。下班时,第三次拨打,我居然很有耐心,听完了刻板的回应声和随后的三声嘟嘟嘟。
不可思议。我满腹狐疑却又无可奈何。好歹,报社广告部的快节奏工作驯化了我见怪不怪的习惯。追寻秘密的好奇,也就昙花一现般过去了。
近一个月后,端午节前夕,我办公室电话响了,一个座机号码4277007在话机屏幕上晃着眼睛,我懒洋洋地拿起话筒,却马上从椅子上蹦起。是找我的。话筒那边的声音很小很弱,几乎听不清,但“周伯通”三个字要我把全部注意力都转移到听力上,我耳朵兔子般支起。致电者是周伯通,看见启事打手机却接不通,于是找到报社。
周伯通先生……我放下话筒,心情顿时激动起来。人生充满了奇谲,影子般藏匿于我们村的马脸叔,因多年的情事纠纷引发了人命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原来真的是逃逸在外了。周伯通真的在人世,偷情留下的孩子也在人世,父子俩将要穿越时空的阻隔相认,说来,这一切竟然源自于我的散文《脱逃术》。沾沾自喜中,我先在便签上记下那个座机号码4277007,然后再次拨打陶先生手机。失望,还是无人接听。
我发出短信:您好,您寻找的人有了结果,但他拨打您留下的手机号码,却无人接听,就找到报社来了,您看见短信请速速联系我。
短信也无回复。
节后上班,我意外地接到电话,话机屏幕闪烁出的号码是1813××30211,我眼睛一亮,是陶先生,他终于打来了电话。马上,我失望了,不是他,而是一个老者,自称是手机主人的家长——我打断老者的话,重复了父亲这两个字。老者不耐烦了,重重地嗯声,继续说,这手机是儿子的,因为儿子生病,自己前来看护发现了短信。
难怪,原来病了。我问,病的很重?
差不多吧,你这短信什么意思?
我皱皱眉头,解释道,您大概是养父吧,您儿子一个月前在我们这里登载了寻人启事,结果,一个自称您儿子亲生父亲的人找来了,但联系不上,就委托报社——
无稽之谈。老者气愤地打断我,并结束了通话。不到三分钟,电话又打来了。你发短信说,有人信了我儿子的话,真找来了?
真的,听您老语气,似乎说您的儿子是在恶作剧,但真的有人找来了……这么巧的恶作剧,似乎很有道理啊。
电话传来老者呸呸吐痰的声音。接着,老人哑破着喉咙说道,你转告那个人,要他再打这个电话,就有人接听了,我就在我儿子身边,哦,我上个周正式退休了,以后我们经常在一起。
结束通话,我拨打那个座机号4277007,电话很长时间都处于占线状态。好事多磨吧,世事大都这样。
下午再拨,马上接通了,电话传来的是女声,不年轻了,一声很严峻的喂声要我迅速地把通话精炼又精炼。您好,我是周伯通先生的朋友,请周先生接下电话。
什么?
女人的声音威严,充满了意外。我的心顿时提起来,我找周伯通,他曾用这个号码给我打过电话……
你找他有什么事情?
真有周伯通,这么说,马脸叔还在人世,一点不假,那么,他儿子寻人启事这一招可谓人生的神来之笔。我的心落下来,且充满了期待。是这样,周伯通有个儿子,他儿子从生下来就寄养给他人,说来,父子俩血肉分离三十年啦,现在他儿子通过我们报社在找他,麻烦您叫周伯通先生接听电话。
您觉得这样的恶作剧高明吗?竟然跑到我这里来忽悠——
恶作剧?我是在恶作剧吗?我有些冲动,打断并反驳,您说谁恶作剧呢?我只请您帮忙叫下周先生,请周先生接电话。
耳边传来电流的呲呲声。我犹豫了,声音顿时变柔和圆润,不好意思问下,周伯通这个人——哐啷一声,女人挂了话筒。什么意思?她怎么如此不耐烦?我再拨电话,电话马上接通。您——甫一开口,电话又挂断。我盯着话筒,不由出神。这个电话中的女声,听来不年轻了,充满了讶然愤怒不耐烦。“她”是周伯通的亲人吗?很有可能,而我传递的消息“周伯通曾有一个儿子”,于她是隐秘的不可知的,现在,这个儿子却找上来了。她能高兴吗?
我理解了,同时,也抱歉自己因一时激动而表现出的没心没肺。这个女人,在周伯通身边的女人,无论是周伯通先生的什么人,对于一桩隐秘的曾与公众隔绝的往事,反感并拒绝接受,却是人之常情啊。隔了几天后,我换成手机再去电话,接听电话的还是那个女人,我首先为上次在电话中的没心没肺表达歉意,然后诚恳地介绍起事情的来龙去脉,女声冷冷地插话道,这个地址你可以找到周伯通,开发区静心路东亭街11号。
中午午休,我竟然做了一个短暂的梦。
梦中,我回到了童年,回到了家乡的无忧潭边,我蹲在一处石阶上看潭水。传说,这个无忧潭下面有一个宗庙,倒着矗立的宗庙,宗庙周围是水下通道,可以连通长江南北。马脸叔给我们讲过多次,没有人信,但是我信了。我蹲在潭水边,看见了自己,一张青涩不乏秀气的脸庞,大而黑的眼睛有些模糊,却直透我心胸。我的面庞贴在水面,遮盖下面的东西。于是,我伸手拨开再拨开,水面浮荡层层涟漪,涟漪很快平静,就在平静下来的瞬间,破碎的光影的缝隙中,如同庙寺屋顶的黑影斑驳可见,接着,我看见隐藏在水里面的青石廊柱,廊柱上的刻雕,还有移动的祥云,还有层叠的飞檐,飞檐上青苔密布的凤神,再接着,我看见一条通道,横亘整个魅影般的宗庙……
小妮子,你在看什么?马脸叔在岸上喊道。
我回到岸上,拔腿开跑。我一点也不想理睬马脸叔,他那张一笑就皱成沙皮狗似的马脸,非常执拗地罩住我脸庞,这笑脸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再说,要是理了他,他那话匣子打开,我一时就难以脱身啦。我撒开脚丫子跑,马脸叔却紧追不舍。小妮子,这潭水下有一个秘密通道……他的话我快听不见了。但我想起了什么,随即驻足,转身大喊,马脸叔你儿子还活着,他在到处找你。
马脸叔跑跳我跟前。晓得晓得,我看见了启事,马上就要去见我儿子啦,说来,还要谢谢你这个小妮子。
我哈哈大笑。你怎么去见他呢?
马脸叔不知怎么一下跳到潭水边的石阶上,右手指向潭水,一边哈哈发笑一边说,当然是从水下通道啊,你该相信我所说的秘密了吧。说着,马脸叔提起他身体,飞起来,不是向上而是向下。
我一阵惊悸,人也醒过来了。坐在沙发上,脑袋半天都是木木的。
下午,我参加一个小会后,驱车出报社门,朝开发区驶去。正在建设中的开发区日新月异,要我眼花缭乱,新搬来不少单位和部门,挨挤道路两侧,要不是有人指点,一时半会难以找到。
开发区静心路,在东郊林场那边,实际接近农村了。这地方……我的心有种不好的预感。东亭街11号到了,从外面看,环境似乎不错,林木葳蕤,亭台楼榭。但预感变成了现实,院门上标注的红色大字“尤丽红精神康复中心”晃花了双眼。我赶紧刹车熄火,人坐在车内好久不想动。
我进去吗?明摆着的事实,这不过是一个精神染疾的人,他的话会有多少靠谱?极有可能,这个老头是冒充的周伯通先生,也极有可能就是真的——可这样的状态能谈什么?
那么,掉头回去。手与脚分明不愿听从打道回府的命令。中午的梦又浮现脑海里。这仅仅是梦?不,是我童年生活的再现,只不过,当我告诉马脸叔他儿子找他后,马脸叔纵身一跳是梦而已。事隔三十年了,异乡人马脸叔跑进我梦中,不会是毫无缘故,但其缘由真就是我一篇怀旧散文引出的寻找事件?我摇头,绝非这么简单。
还有什么呢?我茫然无比。
而周伯通与他的儿子,真都活到今天,是因为无忧潭下那个秘密的水下通道吗?还是我不知道的另外的秘密?
我启动车辆,脚踏油门。车缓缓朝院门驶去。
下车进大厅,一个护士小姐迎上来,引我到前台登记,然后电话请示:尤院长,一位姓邱的女士前来找周……哦,找9号……直接带客人去您办公室吗……好的,再见。
护士小姐带我走向三楼右侧最后一个办公室,刚到门口,一位双鬓发白的女人从电脑前抬起脑袋,朝我点头致意。我上前自我介绍,我是晚报的邱秋。我知道。尤院长微微一笑。她看上去比较瘦,但面相除了有些疲倦外,倒也和蔼可亲,与电话中的形象判若两人。
尤院长离开办公桌,从护士小姐手中接过茶水,递给我,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邱女士好,经常看见您的大名。我点头自嘲,报纸九十两版的顶端每天挂着,都风干成腊货了,您是有心人,还没有熟视无睹。尤院长又是疲倦地一笑。我递上名片,尤院长接过,边看边说,新闻工作者可是无冕之王,我还是敬佩的,您说,周伯通他有亲生儿子,还在找他?
我点头,喝了口水,说道,其实,这个周伯通还是我的熟人,不过也是好多年前的熟人,老以为他不……世事沧桑啊。
尤院长瞟我一眼,眼神浮在某处,似在沉思也似闲散。
我再次端起水杯,吞进一口茶水后,打断了沉默。周先生一直在这里?还是——尤院长接上我拖出长腔调的话,有段时间了,哦,我想起来了,前不久他请假出去过,说是回家拿东西。
外出?我叫道。尤院长点头。
他是在您办公室给我打的电话。
嗯,其实,他不像其他病人,从外表看,一点也看不出精神障碍,在我们这里也算安静,平常看看书,还帮着做些事情,比如拖地啊修剪草坪啊检修电路什么,当然,他来请假,我们不会不答应,何况一个电话,谁晓得是偷着打的……尤院长摇头,声音近乎自言自语。
我急切想见到周伯通我儿时熟悉的马脸叔,不住地点头嗯嗯,表示万分赞同尤主任,甚至她的遗憾也赞同。然而,她的叙说戛然而止,还是没有喊周伯通来的意思。
看得出,尤院长还是很信任周先生。我再次打断了沉默。
自然,要不他哪里能跑我这里打电话……
尤院长是好心人,待病人犹如亲人。我的急切要我的话抹上了蜜糖。尤院长不置可否地笑笑,又笑出满脸疲倦。
您刚才介绍,周先生不像其他患者,但还是有问题,他到底有什么……障碍?
标准的妄想症。尤院长脱口而出,又恢复了电话中那个硬硬的形象。他老是想七想八的,总认为所走的道路不真实,有人故意给他设计了圈套,步步难行,时不时觉得找不到出路,你能想到,这样的人,在单位跟单位的人格格不入,在家庭与家人关系也是剑拔弩张,朋友同学……似乎也没听说。
找不到出路?在尤院长停顿的当儿,我疑惑地问道,而心中却浮现儿时我看见的无忧潭中的水下通道。
换个说法,他时不时就异想天开。
我沉默了。因为我实在不知如何答复,说来,马脸叔现在也年过七旬,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被诊断为异想天开,这在我儿时的乡下,估计会风趣地概括成“返童”。多么好的一个词语。我真心希望,如果一个老人真的是爱乱想什么的,由着他乱想去好了。
尤院长上了趟厕所回来,走向办公桌旁边,伸手按向墙壁上一排排标注阿拉伯数字的白色按钮,同时,左手伸出,拿起桌上的电话。
9号,有位女士来找你……哦,您……尤院长眼睛看向我,右手轻捂话筒,嘴巴张开。我没来得及让尤院长说话,急切点头。见见周伯通我儿时的马脸叔,也算熟人探望,有必要磨叽半天吗?
过来吧……嗯,女士说是熟人。
有护士进来,很着急的样子,看我一眼,飞快拢身尤院长身边,朝尤院长耳语。我把脑袋掉向门外。她们轻声叽咕一阵,一起离开了办公室。
给快要见底的茶水续水,慢慢喝茶慢慢等待。茶水再次见底再次续上,又要见底了,马脸叔还是没有来。等待的耐心慢慢被消解,无聊中,我扔掉了纸茶杯,打了一个长哈欠,拿出手机刷屏再刷屏。
有脚步声,脚步声近了。我眼睛盯向门口。
一个身材矮胖的老者闪身进来。老者头发灰白,一张黑红的胖脸,皱纹不少,却也不够沙皮狗似的褶皱标准,更不是长脸。老者朝我上下飞快地打量。我站起来,也拿眼继续打量,极力寻找老者与马脸叔吻合的痕迹,心中却无望地感叹,时光真就残酷地摧毁了一切?
你好,你是晚报的……
我点头,嘴巴不由自主地喊道,周先生,不,马脸叔您好,我是邱秋啊。
马脸叔?老者瞪圆浑浊的眼睛。他摆手纠正,我不是。
您不是周伯通先生?
老者不理会我,侧身,朝门外喊道:周伯通你进来。
原来周伯通还在外面,难怪啊。一个瘦瘦的影子缓缓晃进门口,接着,我啊地一声惊呼,是你,陶先生。
什么陶先生,他就是你要找的周伯通。老者,不,应该是眼前这个名叫周伯通的男子的父亲,生气地纠正。
陶先生——周伯通,眼前这个瘦瘦的男子,一个月前出现在我办公室登载寻人启事的男子,搞得我那天的迟到在广告部人所周知,整个都是他的恶作剧。但他就是妄想症患者,责备他恶作剧真是百分百的错怪。
男子似乎看出我的想法,在沙发上坐下,启唇道,您还记得我找您谈的《脱逃术》吗?这真不是无缘无故的,请相信我,既然您已经来这里了,还是耽搁您宝贵的时间,请听我说。男子咽下喉咙,继续说道,这是事实,他——男子指指旁边的老者——就是我养父,我出生后就跟着他,他们给我取名周伯通,正是为了纪念。老头顿时面红耳赤,腮帮子鼓起,叱责,一派胡言,邱女士你找来的那个自称“周伯通”的人呢?
我眼睛看向周伯通。
周伯通语气有些急促,我没犯病,我是故意跑到尤主任办公室打电话的,不过是为了证明我没病,我只是坚定一个事实。他的眼睛又瞪出青蛙模样,脑袋转向老者。你是我养父,我的痛苦就在于这个没有血缘的事实。
你看你……老者伸出右手,食指上下抖动。真是病入膏肓,我半步都难得离开。
周伯通站起来,眉峰游刃一般抖动。你信不信无所谓,我说的就是事实,也可以反过来说,把没有病的儿子送到精神病院——还不够,限制我一切,这不是亲生父亲所为。
外面响起脚步声,疲倦而急切。
没你的事,走吧,走吧。周伯通慌张地催促。老者脸色铁青,不仅不离开,反而坐下来。周伯通孩子般伸舌舔舔嘴唇,边走边对我眨巴眼睛。您已经见证了,我父亲多年前找到了脱逃术,而我,他留下的骨肉,唯一成功继承的可能就是这项本领。
时间无痕地滑过夏秋,到了冬季。元旦那天凌晨,我窝在沙发上看BBC纪录片,接到报社同事发来的一个微信消息,晚上十一点,东郊区的尤丽红精神康复中心某个房间电热毯着火,而煤气设备又没有分隔,突然爆发火灾,虽然极力挽救,损失也不小。
接着传来几张烟火冲天的照片。
就是两个小时前的事情,同事并没发朋友圈,我问,准备见报?
同事发我一个疵牙咧嘴的笑脸。手机响了,是广告部的头打来的,吩咐我明早九点去办公室,有个宣传,必须赶在上班的第一天出来。
我再次见到了尤院长。疲倦而和蔼的尤院长,朝我点头致意,开始签合同。尤院长大手笔,极其爽快,买下整整两个版面来宣传“尤丽红精神康复中心”。按照惯例,中午,广告部请客户用餐感谢合作,但尤院长虚弱地摆手拒绝。我送尤院长下楼。假期中的广告大楼空荡荡地,皮鞋跟敲打楼梯的声音,刻板而节律,犹如固执而深情的钟摆声,覆盖了岑寂的时空,注定要充塞耳际。我们走得很慢,一步步迈出脚步。
我已略知火灾原委,9号病人房间的电热毯漏电,恰恰他在晚上打开煤气忘记关掉,于是发生了爆炸,当场死亡三人,受伤五人,还有一人失踪。9号病人,我再忙也忘不了,正是周伯通啊,春夏之交发生的那桩事,说起来,我多少都脱不了干系。但,我有责任吗?
楼下告别时,我想了想,说道,一切会过去的。
尤院长疲倦一笑,眉头兀地拧出一根细绳索。你恐怕还不知道,死者中有一个家属,就是周伯通的父亲,但周伯通跑了。她的声音恢复了电话中的愤怒和不耐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