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造访的夜里,打开小灯,我坐在客厅里,隔着落地玻璃看外面各色的楼灯被雨水模糊。不知何时有几只飞水蚁寻着灯光飞了进来,我眯着近视眼,才认清这熟悉又恼人的小生物,近乎透明的双翅下小如尘埃的褐色躯体,悉悉索索地爬着,速度飞快近似平移,无孔不入让人避之不及。
“嗯呐,原来又是夏天了呢。”
在季节变更模棱两可的南方,也许是搬进了更缺乏原生自然环境的城镇,除了温度变更提醒着我四季的变化,我似乎无法感知何时起风了,而它又是从哪个方向吹来。
可是每个人的内心大抵都会有那么几个记忆点,就像是春季湿润的南风中,少女的愁绪像按捺不住的深绿色的菌丝,只消一夜就爬满了整个案板;还有夏夜里飘进卧室的萤火虫;那黑暗中的小火点,隔着蚊帐点燃了失眠的烟花;亦或是秋季无云的傍晚,不知名的鸟儿飞过,咿呀咿呀叫着,直至消失在看不见的长长的“飞机尾”;那么冬天呢,寒冬里有一个怕冻的小孩,天一拉黑就困了,被妈妈拉着用热水稍作洗漱,就赶紧钻进了被窝,她总记得自己是见过雪的,也分不清是温暖的梦境还是因为看了太多的电视剧。
现在的我并不是一个准循着节气过日子的人,就连端午节吃粽子、中秋节吃月饼这样以吃食记传统节日的习俗也被遗落了好多年。轮回的春夏秋冬,是不被我重视的虚度的时光。而此刻会被夏雨的凉气冷了双脚的我才分外怀念起那个太阳暴晒、井水冰凉,我穿着裤衩背心泡冷水浴的盛夏。
/我所经历的四季/
春
你见过会噗呲噗呲摇着尾巴赶牛蝇、总是忍不住摔到泥塘里的黑壮大水牛吗?三四岁的孩童见过。
春耕时节是水牛最繁忙的时候,憨厚的大力士被赶进水田犁耕地,只有哼哧哼哧地耕完那一亩三分地,才会被主人栓到水田边的大草地休息。它们总是瞪着一双大眼睛再也不愿走动多一步,而那些大大小小的娃娃们则像脱了缰的野马光着膀子、仍掉鞋跑呀跑呀,脚下的青草挠的足心痒痒。
春天的风会吹来植物的种子吗?爸爸给我拾来田间的蒲公英,他一定是每次都忍着不吹吧,而我总是欢喜地接过来,深吸一口气卯足了劲呼向那毛绒绒的白絮。所以,“一口气就要吹干净”的铁律到底是爸爸告诉我的呢,还是春风呼进我的耳朵的呢。那时候爸爸还很年轻,还是一个喜欢四处溜达、捣腾各种玩意儿的闲不下来的他,而我却完全记不清他那时的面容;我只记得那天他给我亲自给我做了一个大风筝,有一条又长又炫酷的大尾巴。
春天的风啊,真的拥有能让大鹏扶摇直上几千里的神力,或许那是皇母娘娘也趁着好时节在天上举行蟠桃会,正春风得意着呢。而那一刻更让我得意的是,爸爸正扯着风筝线在大草地上跑,白衬衫迎风飘起,一群小屁孩一边追着他跑一边兴奋地大叫,而他却一直只向我招手微笑。
这些记忆里,理应会有一个和我打闹的哥哥和一个喊我们回家吃饭的妈妈,可是我却找不到任何关于他们的影子,我只记得我从爸爸手中接过大风筝的线,跑着跑着摔在了青草上。
风筝线没有断,可是风筝后来都到哪里了呢?
夏
夏天的清晨总是来得很早。
长长的暑假时光,不需要一睁眼就爬起来,我可以躺在竹席上卷着小毛毯,看风吹起刚洗的绿色窗帘。也许是因为清晨的阳光有着恰到好处的热情,我总是忍不住抬高双脚想去撩拨顺着窗口洒进来的阳光。爸爸妈妈都还在安睡,昨夜开的收音机也还在响着,我一个人在床上呆够了,就先起床自己煮鸡蛋吃。
蝉鸣夹杂鸟叫,偶尔还有不安分的猫儿一浪接着一浪。装在窗户中间的纱窗上总是赖着一群夜不归宿的客人——吃跑了的大肚子壁虎一动不动;声嘶力竭的知了正摇摇欲坠,就要抓不住纱网了;大小各异的飞蛾哆嗦着毛茸茸的花翅膀,散发出生人勿近的危险信号。
夏天是万物生长的黄金时期,也是乡里人大饱口欲的时候。昨夜庄稼地里呱呱叫个不停的青蛙困在了网袋里,被有生意经的人拿出来兜售。爸爸也买过一两次,妈妈总是拿来做成汤,然后把大腿肉儿盛到碗里哄我吃。我瞅着浓白腥气的汤水,苦着脸不肯喝。妈妈便一句哄一句骂最后直接开打,我扯着嗓子哇哇大哭,聒噪得如同待捕的青蛙。我振振有词背起课本来“青蛙是益虫,我们不能吃它”,爸妈却支支吾吾嗔怪我浪费食物。后来我家的餐桌上再也没有出现过这些唬人的料理,但我确信这和我小孩儿的撒泼没有关系。
我始终没有过上小学课本上所写的夏天,我在小溪里兜起来的小蝌蚪也并不像课本插画上的那么可爱。我把黑乎乎的小东西倒进玻璃缸里养着,小黑点长得飞快,不消几日就长出了脚。我瞅着密密麻麻的不明生物,想到将有数不清的蛤蟆从缸里蹦出来,就被自己的脑洞吓得直哭。再也没有勇气捧起水缸的我只好向哥哥耍赖,求他帮忙把这些黑点倒回溪里。
爱折腾的大怂包真的在夏天里流了很多眼泪,所幸悲伤也随着漫长的高温蒸发掉了。大雨夜里再也没有ong~ang的蛙叫吓得我直缩到被子里,我却依旧记得那个关于雨夜蛙叫的凄苦传说。
秋
南方的秋天很短缺,还好中秋之夜的月亮足够圆满。
我家居住的宿舍旁边有一个小小的天台,角落处堆放着几个破水桶和破瓦煲,那就是我们的小花园。爸爸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株茉莉花,它顺利成章地霸占了最大的容器;妈妈偶尔会种些薄荷、小葱,它们总是在一顿“薄荷炖鸽子”及“葱花蛋”后就全部长进了我们的肚子里;剩下的空盘则被我埋了各类水果种子,吃剩的柚子核、柑橘核扔到土里,过一段时间总会有两三株幼苗钻出来。我看着这些绿油油的嫩芽,期待着它们快高长大,长出好多好多的甜果子。直至后来搬家,我也没在秋天里吃上自己种的果实。花盘里的嫩芽其实长不大,可是我依旧会为它们每吐出一片叶子而大呼小叫一番。用纸巾把柑橘叶和茉莉花包起来,就是最原始的香包。
秋天是茉莉最后的花期。这看似娇贵的小白花实则平易近人,只要爸爸每年修剪一次植株,它便十分赏脸年年花株繁茂,从盛夏开到晚秋。这株长在瓦煲里的茉莉花陪着我家赏了一轮又一轮的中秋月,从一家四口到哥哥缺席,后来我也离家读书,只剩下爸妈二人。
岭南地区有“拜月爹”的传统。每年中秋节家里最兴奋的就是我,一吃完晚饭我就伸长脖子盼月亮了。好不容易催着妈妈帮我洗完澡,就赶紧把小桌子搬到天台上,然后摆上月饼和柚子,一个人张罗着不亦乐乎。我作为赏月积极分子,从傍晚开始就坐在小板凳上,即时报备最新情报。等到晚风微凉、月亮初上,我就扯着嗓子把还在忙着洗碗的妈妈、躲在屋里看电视的老爸和哥哥喊出来。
在正式开吃前,我学着妈妈对着月亮毕恭毕敬地祭拜起来。“拜月爹,拜月奶,鲁呀拜,瓦呀拜 ,拜到年年好世界”,妈妈念的歌谣我也早已默念于心,遥望天空中那一轮又圆又亮的明月,我怎么可能不相信嫦娥仙子此刻也在月宫上饮茶赏花呢?
我时常望着着月儿就在爸爸的怀里睡着了,等到醒来才发现自己被他抱回了小床。大概是半夜时分吧,爸爸妈妈还坐在天台上窃窃私语,皎洁的月光滑进黑漆漆的屋里,银色水流摇摇晃晃弯弯将我引入了梦乡。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冬
厚棉被、厚外套、运动鞋,就是冬天。
一年三季,我总是一双拖鞋四处闯。只有天气冷了,妈妈才会从床底把运动鞋找出来,给我们穿上。冬天里的太阳光是妈妈的好帮手,棉被和外套要晒,就连我和哥哥也会被她提拎到天台晒太阳。我总趁着妈妈不留神就钻入吊晾的衣被间,温暖的棉花味儿,惹得那晒得暖烘烘的人不停手舞足蹈。太阳下山后,唯有棉被储起来的阳光才足以抵挡冬夜的冰冷。这些秘密,只有妈妈知道。
冬天一到,寒假就不远了,寒假一至,就迎来了春节。整栋宿舍楼都空了,只有我们一家留守过年。偌大的院子,梧桐树下绑着的秋千无人问津,围墙外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散落的红纸随风飘舞。大年三十,忙忙碌碌的是大人,我们小孩都自顾自找乐子。我缠着哥哥玩游戏,扑克牌换着规则打了一遍又一遍,看不懂棋谱也要摆开阵势下象棋,我常局势不利就赖皮,惹得哥哥扬言不带我玩了。然而我再次摆好棋盘,哥哥又默默坐到了对面。倚小卖小的我成了哥哥的小尾巴,穿着哥哥的旧棉袄,偷偷跟他躲着妈妈跑到小卖部买烟花,然后一起回家看《还珠格格》。
看着电视守岁,小孩子都没有耐心待春节联欢晚会播完,等到眼皮一耷拉我就被妈妈轰上了床。迷迷糊糊的我,听着零点轰鸣的炮竹声,心满意足地睡去。窗外的冷风再大,我也有暖被披身。爸妈给的压岁钱被我踏踏实实地枕在枕头下,收音机里放着一首又一首的歌曲,值夜班的主持人百无聊赖地说着一些祝福语,我躺成了个大字,一觉睡到大天光。
整个春节,我只和爸爸妈妈哥哥呆在一起,吃吃喝喝,看仅有的两个电视频道。
我有吃鸡腿的特权,足以敌清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