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山芋爪
丝瓜花开到了架子的顶端,远望像是在肥厚的叶子上撒了一些撕碎了的金箔;茄子苗被急性子的主人拔掉大部分,留下的是曾经发育不良的苗,现在还残有紫色的花,月牙般的幼茄;空心菜掐了一茬又一茬,地皮上老菜桩密密匝匝的,时不时生出一蓬蓬纤细的黄芽。
夏季蔬菜来到了季节的大幕前,准备卸妆。
在小区里散步,东边小河岸有一方菜地,也是我眼中的风景,生长的小菜和我家菜地里长得差不多。还见到一小片久违了的山芋禾子。秋日里,它的藤蔓依旧丰盈,三角形的叶子似越来越稠密。黄昏的时候,蹲在菜地边看看菜苗,看看下面的泥土,再看看西边即将下沉的日头,感觉就挂在老家村庄的桦树梢上。
桦树林外就是老家的菜地,山芋随处可见。时光淘汰了许多曾经离不了的作物,却少不了那些很“贱”的蔬菜。
山芋不是菜,是粮食。
如果日子是叠加的一本书,翻到做了记号的那一页已经泛黄了。麦收过后,该点的点,该种的种,该栽的都己栽下。空白,是留给该插的山芋苗。一条条窄窄的埂如田间小道般,埂上宕打好,基肥埋下,像迎接新娘一样铺好了床,就等待一个好日子娶嫁了。
这个好日子可以没有风,但不能没有雨,或大或小,或密或疏连日地下,没完没了,这就是梅雨季节。庄稼人坐在家里剪好藤禾,在雨缝里插下山芋苗,省下浇水的功夫,还有一个好处是泥被雨水泡软,像插秧一样不伤手指,容易活棵。
到了仲夏就有鲜嫩的山芋爪子吃了。山芋爪就是藤上长出的叶柄,比筷子细点,一拃来长。儿时清晨,母亲每每要割一小抱带露的山芋藤,除拽点叶柄下来外,大部分都扔到猪舍里给猪吃了。
叶柄就躺在篮子里,还有叶子,青的、带点暗红色的都有。我们起床就寻个阴凉的地方,撕皮,如撕新春蔷薇的嫩茎,水淋淋的,再掐成一截一截的,三四公分长。炒时,配几只青椒切丝,在热锅中“跳”几下就是一盆下饭的菜,伴粥伴糊都是美味,倘若有干饭,那又甜又辣的菜汤简直就是绝配。
生产队的时候,还割山芋藤回来给牛嚼。山芋不是菜,说它“贱”,是如果不割些藤,不稀疏一下,它就疯长,藤挨在地上还会生根,任其下去长出来的山芋也就变成手指般粗细的“根”了。阳光浓烈的午后,常见到人用短竹竿将伸到地沟里的藤翻起,以断新根,并且要翻几次,一直到秋天。
繁茂的禾苗不一定结丰硕的果实。
前几日在朋友的文中得悉,这山芋爪属粗纤维食物,比芹菜还能清肠胃,帮助加快新陈代谢,还可以减肥,保持体型。我就想,可能是儿时吃的太多,那些能减肥的精华一直躲藏在我的胃中抵御着脂肪,以致现在怎么增肥也没有效果。
肥胖的人越来越多,尤其是孩子。不知道是不是与很少吃那些“贱”的菜有关。
2-烀花生
孩子舅舅从老家过来,顺便捎回一小袋烀花生,就放在客厅的茶几上。我看到的时候已第二天的晚上了,圆圆实实的待在茶几中间,孤独而安详,没人动过的样子。我解开袋子,孩子想拦阻住我的手,说,放着都两天了,不新鲜不能吃。我没听,伸手抓出一把,感觉它的外壳确实有点滑溜溜的,似乎是真的过了“保质期”,剥开嚼嚼依旧甜甜糯糯。
想想清明回家时,就像昨天一样,那一地的青苗就结果了?仿佛一个人从少年“忽”地变成两鬓斑白中年人,时光就这么静静而又快速从身边穿过,像做了一个梦。
我的面前便有了这个画面:在遥远的家乡,蓝天白云下的田野里,一把把撑开的遮阳伞下,树荫里,或者就在叶子有点枯黄的玉米杆旁,面对着一大堆的花生禾,白发老人带着顽皮的孙子或外甥在扯、拽那淡黄色饱满的花生果。
老屋的屋檐下,母亲孤独的影子也是一伏一扬的,我甚至能看到她黑斑点点的手腕上沾着着细白的沙子闪着幽幽的光亮。
“七月半,捡斤半”,老家的农谚是说到了农历的七月十五,田野里的新棉就开始陆续地采摘了,三两朵的,躲猫猫般藏在棉杆的底部,还不是那种似雪般洁白的絮,要用手去剥,像桔的瓣,潮潮的。在这以前的农事是“扒花生”,用地膜覆盖的早花生,迟花生现在已没什么人家再种了,扒的时候迟的很,要到晚秋。
老家的花生是小粒花生,曾经是枞阳沿江一带很有名气的土特产,现在被“老洲山药”,“老洲土鸡”,“老洲媒鸭”挤出前三的排名。我心里常常为之不平,像自己的恋人被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她的坏话一样,总想着为它正名。
程家墩适合种花生的土地不多,产量不高,扒花生用不了几天,分到每家每户的时候还沾着沙土。母亲是个性格倔犟的人,她见不得自己的孩子眼馋,嘴馋去盯别人家孩子的碗,尽管分到的花生得晒干留到年底,卖一部分换点钱,还要留一点做年货,送人情,但还是要烀一点让我们尝尝鲜的,像蚕豆,玉米棒(我们叫六谷垂子)上市时也是要烀点一样。放学回家看见锅屋里的土灶上,锅盖盖的严严密密的,四周还捂着毛巾抹布,那缕缕热气夹着淡淡的花生味从锅盖的缝隙中钻出来,诱得我的鼻子一耸一耸的,手便忍不住伸过去揭开沾满热水珠的锅盖,一股热气从我的眼前散尽才发现花生其实是不多的,稀零的散落在多半是山芋的上面,那红皮的山芋被热气闷得涨破了皮。吃晚饭的时候,上面的花生早被我们吃光了,剩下的都是山芋了,记得当时父亲的胃不好,吃了山芋总是打嗝,那呕气的声音一声比一声悠长。
礼拜天的时候我们就背着个空书包,手里拎着个四齿的小钉耙,用老家的话叫“小抓子”,几个孩子一道去三,四里远的先进,合意那四个队的地里去“捞(nao平音)花生。”五四年长江破大圩的时候,圩口涌进的水成扇形正对着这四个相邻的村庄及周围大片的土地,洪水退却后,大量的江沙沉淀下来覆盖住以前肥沃的土地。虽然经过土壤改良依旧只能种植一些旱季作物。尤其是花生,是托人办事,送人情待客最好的物品。那些收获过的花生地里,我们或跪,或蹲,或坐像个淘金者将翻了两次的土地再翻过一次,眼睛随着手中的铁耙移动,每看到一粒花生便是一次惊喜。还有雷雨过后,去地里捡花生那是收获最大,最省力的一种方式。
虽然“捞”的不多,大多数还是水籽,二波浪子(没有长好的瘪花生),但能为家里做点事增加点收成是儿时每个孩子的愿望。
烀花生远没有炒花生的味道来的那么浓烈,那么欺负人的嗅觉。剥开烀成浅灰色的花生壳,睡在里面的花生米粒粉红色的,像张保养好的粉嫩的脸色,吃到嘴里糯糯的略带点甜,但真的称不上什么美味,尤其是在现在人的味蕾已被形形色色的食品磨搓过,失去了原始良知的时候。
这朴实的味道是一种粘合剂,将远方的家和我日渐苍老的心粘连在一起,拉也拉不开,分也分不离。
3-迟豆角
有人从老家还是捎来了不少豆角,短短粗粗的,眼角一瞄就知道是迟豆角。据说因为栽的不多,去菜地里摘了几个清晨,一根根累积起来的。因为担心失去了水份,褪了青色,放在冰箱里呆了有三四天。恒温终究隔离了自然,离开了土地,接不上地气,皮还是有点皱起来。
记忆中迟豆角一拃来长,比起早豆角要短得明显,圆圆胖胖的,风寒让它涂抹上暗红的面霜。放在锅里炒的时间要添上水稍微煮久一点,熟透出锅时变成淡墨色,汤也像放了染料。塞进嘴里,不如早豆角那般碧绿,生脆,软绵绵,香喷喷的却有肉感。挟到盛满黄灿灿的玉米糊的碗里,食物就有了色彩。
种迟豆角时,没有多余的地盘打宕,施基肥,甚至浇一瓢水。靠近早豆角的老根边,或者渐枯的玉米杆旁,用锹在地上拨开一条小口子,扔下两粒种子,合上点碎土就算完成了。用母亲的话叫望天收,没什么指望。种下它的时候已是仲夏,作物疯狂生长的劲头已过。越来越力不从心时,大部分作物已开始走向成熟。
迟豆角一出土便遭烈日爆晒,这让我想起早豆角的待遇。清明过后,母亲将准备栽豆角的土地梳理得平平整整,稍大一点的土块也用锄头拍碎,那架式恨不得用用手去捏,用筛子筛过一遍一样。然后打宕,施基肥,再覆上青灰,肥力沤上几天才移栽秧苗,一切都是精心准备的。苗活棵后便经常给它们松土除草,浇肥,再为它们搭好向上攀登的架子,像服侍一个新娶到家的娘子,生怕有一点的招待不周。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迟豆角哪有这样的福利,它知道自己的身份,只得自己争气。一出土便撒着欢般向上拓展,细细的嫩茎紧密缠绕着陈旧的架子,或是已枯黄了的玉米秸秆。秋风将它的叶子变得深绿,也将它的花骨冻得发白,但豆角依旧伸展出来,圆滚滚,肉嘟嘟,夜凉寒露将它冻成通体深红色,在风中一根根虽然孤独却任性自豪地摇曳着。
母亲不仅仅在菜地,屋后的几分玉米地里也都种上迟豆角,在她不经意的劳作中,那片掰完了玉米的枯黄秸秆又重披上绿色,换发出生机,豆花点点如蝴蝶般的闪烁其中,似乎让人忘记了这是在萧瑟的秋天里。
每天黄昏时分,母亲便提着竹篮没入菜地,一根一根地采摘着豆角。晚上煤油灯下,母亲披着昏黄的灯光,仔细挑出有虫眼的,外观打了褶皱的放在一个篮子里,这是我们餐桌上的佳肴。饱满、顺眼、看起来光洁的用闪着黄色光泽的稻草将豆角扎成斤把重的,一把把整齐摆放在门前的大青石上,让它们最后一次享受星辰雨露。天亮时它就陪着母亲站在露水街的边沿上,接受那些拿工资人的目光检阅。
卖完豆角回家,母亲的竹篮里会有几斤食盐,几根油条,让我们的生活变得有了滋味,多了色彩。
如果忙或者农活耽误,两天不去采摘,迟豆角就等不及了。再去摘的时候,豆角已渐苍老。母亲摘回来放在大锅里,清水烀煮,经过几个太阳的照晒,晾干时就成为干豆角。四五月份来了客人没菜时,加点五花肉闷烧,那味道像笋干,却又比笋干糯、面,吃足了猪油的干豆角,尝一尝有说不出来的美味。可惜那时我很难品尝到这种美味,家里有干豆角没有钱买肉;就像现在还难吃到一样,肉随时可以买到,想弄点干豆角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一粒种子没有两次生命,成熟时可以结出数颗生命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