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散文《琐记》,一点都不琐。鲁迅一种比较清闲、平淡的叙述方式,集中讲述了家道中落后,看清了以衍太太为代表的家族势力作为世人的伪善的真面目,离开阴沉压抑的故乡到南京新式学堂求学的见闻和感受。反复读,会发现看似平淡的笔触背后潜藏着激烈情感,事实上这种情感也影响了他的一生。
在《琐记》中,鲁迅的人生转折与那位衍太太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是如许地真实具体。
父亲故去之后,鲁迅“也还常到她家里去,不过已不是和孩子们玩耍了,却是和衍太太或她的男人谈闲天”。那时的鲁迅,依然和幼年一样,信任衍太太,与衍太太友好交往。
其时鲁迅“觉得很有许多东西要买,看的和吃的,只是没有钱”。他的人生追求还停留在物质层面,甚至对于衍太太“大厨的抽屉里,角角落落去寻”珠子这类东西的建议,虽觉得“似乎很异样”,也十分真诚地觉得“有时又真想去打开大厨,细细地寻一寻”。这是儿童的眼光与心性,坦率真实。
转折点在于“大约此后不到一月”,鲁迅“就听到一种流言,说我已经偷了家里的东西去变卖了,这实在使我觉得有如掉在冷水里”。这直接冲击了鲁迅对衍太太的信任。这时,联系前面列举的几件事,鲁迅所酝酿积累和沉淀的情感,诉诸犀利的笔端:“S城人的脸早经看熟,如此而已,连心肝也似乎有些了然。”
于是,鲁迅告别家乡,只身来到南京求学,刷出了一代文学巨匠的雪白的起跑线。《琐记》所记叙的在南京的求学经历,对于鲁迅的思想形成至关重要,甚至可以说是他人生的新起点,因而琐记绝非琐屑。
1898年,鲁迅离开家乡,告别衰颓的家族生活,5月,考入南京的江南水师学堂,也就是他文中所说的“雷电学堂”;同年10月转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的矿物铁路学堂;那年冬天,他还参加过一次会稽县考,但无意于科举考试。鲁迅在南京阅读了晚清启蒙思想家严复译述的《天演论》等新书报,从此接受了进化论思路,开始审视社会,剖析人性。
鲁迅在南京首先感受到的其实是“乌烟瘴气”。他考进江南水师学堂,正值戊戌维新的高潮时期, 但学堂功课简单,生活刻薄,等级森严,在鲁迅笔下,这里的学习单调无趣,甚至有些可笑。因而他对于江南水师学堂,连直称其名都不愿意,而说“似乎有一时称为雷电学堂,很象《封神榜》上‘太极阵’、‘混元阵’一类的名目”。课程、作策论的题目充满笑话,高班学生“螃蟹式”的横行霸道的派头令人恶心,更与新式学堂不相称的是作为地标的二十丈高的桅杆底下,“原先还有一个池,给学生学游泳的,这里面却淹死了两个年幼的学生。当我进去时,早填平了,不但填平,上面还造了一所小小的关帝庙。庙旁是一座焚化字纸的砖炉,炉口上方横写着四个大字道:‘敬惜字纸’。只可惜那两个淹死鬼失了池子,难讨替代,总在左近徘徊,虽然已有‘伏魔大帝关圣帝君’镇压着。办学的人大概是好心肠的,所以每年七月十五,总请一群和尚到雨天操场来放焰口,一个红鼻而胖的大和尚戴上毗卢帽,捏诀,念咒:‘回资罗,普弥耶吽,唵吽!唵!耶!吽!!!’”无可奈何、苦闷彷徨、嗤之以鼻等情感交织在客观冷静的记叙里,前行的路还得继续找寻。
于是转学到矿路学堂,才真正感受到了维新的气息,而严复翻译的《天演论》,则给了鲁迅精神的第一次彻底洗礼,令他震撼不已、如醉如痴:“原来世界上竟还有一个赫胥黎坐在书房里那么想,而且想得那么新鲜?一口气读下去,‘物竞’‘天择’也出来了,苏格拉第、柏拉图也出来了,斯多葛也出来了。”“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鲁迅眼前突然出现自己苦苦追寻的别样异类的新的天地和人,他的精神世界树起了一座明亮的灯塔。如饥似渴地阅读,心中盈满欣喜的新鲜感。
可是,当鲁迅“下矿洞去看的时候,情形实在颇凄凉,抽水机当然还在转动,矿洞里积水却有半尺深,上面也点滴而下,几个矿工便在这里面鬼一般工作着”的时候,凄惨的情景让鲁迅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爽然若失”。于是他自嘲:“爬了几次桅,不消说不配做半个水兵;听了几年讲,下了几回矿洞,就能掘出金、银、铜、铁、锡来么?实在连自己也茫无把握,没有做《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论》的那么容易。”“洋务运动”算是破产了,热闹的背后,是清醒地认识到其本质实则是“假力图富强之名,博志士之喻”(《文化偏至论》),这应该算是鲁迅忧国忧民的起点罢。
田玲写于2018年11月10日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