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
我在哪里?
我为什么要当土司?
麦其土司家的傻儿子不时发问。
聪明人的答案各不相同,却忽略了这个世界一直在变化。
“有土司以前,这片土地上是很多酋长,有土司以后,他们就全部消失了。那么土司之后起来的又是什么呢,我没有看到。我看到土司官寨倾倒腾起了大片尘埃,尘埃落定后,什么都没有了。是的,什么都没有了。尘土上连个鸟兽的足迹我都没有看到。大地上蒙着一层尘埃像是蒙上了一层质地蓬松的丝绸。环顾在我四周的每一个人,他们都埋着头干自己的事情。只有我的汉人师爷和没有舌头的书记官两个人望着天空出神,在想些跟眼前情景无关的事,在想着未来。我把自己的感觉对他们说了。
书记官说,什么东西都有消失的一天。在他的眼睛里,是我一张发呆的脸,和天上飘动的云彩。”
一个是傻子,一个是没有舌头的书记官,他们比常人失去了更多,在另一方面来说却也得到了更多。
在作者的笔下,傻子二少爷每个阶段都有成长和变化。
年少时,他在侍女卓玛和塔娜的身上体会了男女之情和权力。比如下面的两段:
“我说过,在这一天,我懂得了做一个王者是件多么好的事情。也懂得了一个王者是多么地容易感到伤心。她(卓玛)的泪水一下来,我就觉得心上的痛楚渐渐平复了。”
“说老实话,我不会看女人漂不漂亮,要是这样就是傻子,那我是有点傻。我只知道对一个人有欲望或没有欲望。只知道一个女人身上某些部位的特别形状,但不知道怎样算漂亮,怎样又算不漂亮。但我知道我是少爷。我高兴对她(塔娜)说话就对她说话。不高兴说就不说。所以,我就没有说话。”
成年之后,他在边界上先后见识了牧场上的姑娘,茸贡土司家的漂亮女儿,也经历了对卓玛的重新认识。
“我想厨娘清醒了,因为身后的哭声立即止住了。但已经完了,我和她的缘分,我对她的牵挂,在这一天,就像牛角琴上的丝弦一样,蹦一声,断了。人的一生,总要不断了断一些人,一些事,好吧,侍女卓玛,我再也不会挂念你了,当你的厨娘去吧,做你的银匠老婆去吧!我心里说着这些话,向草原的深处走。”
除了男女之情,活在乱世的傻子,面对世界的慌乱,心里却是很清醒。
那是个什么样的乱世?
虔诚的格鲁巴教派信徒翁波意西被麦其土司下令割下舌头。“凡是血肉的东西都难于灵魂一样高扬。那段舌头往下掉了。人们才听到翁波意西在叫唤。舌头落在地上,粘满了尘土,失去了它的灵动和鲜红的色泽。没有了舌头的叫声含混而没有意义。有人说,黑头藏民是因为一个人受到罗剂魔女诱感而产生的种族,也许,祖先和魔女的第一个后代的第一声叫喊就是这样的吧:含混,而且为眼前这样一个混乱而没有秩序的世界感到愤懑。”
藏区的土地上罂粟花满天,全是白色的世界。“白色,在我们生活里广泛存在。只要看看土司辖地上,人们的居所和庙宇——石头和黏土垒成的建筑,就会知道我们多喜欢这种纯粹的颜色。门楣、窗棂上,都垒放着晶莹的白色石英;门窗四周用纯净的白色勾勒。高大的山墙上,白色涂出了牛头和能够驱魔镇邪的金刚等等图案;房子内部,墙壁和柜子上,醒目的日月同辉,福寿连绵图案则用洁白的麦面绘制而成。
而我,又看见另一种白色了。
浓稠的白色,一点一滴,从一枚枚器粟果子中渗出,汇聚,震颤,坠落。罂粟挤出它白色的乳浆,就像大地在哭泣。它的泪珠要落不落,将坠未坠的样子,挂在小小的光光的青青果实上无语凝咽。那是怎样的一副动人的景象啊。过去手持镰刀收割麦子的人们,手持一把光滑的骨刀,在器粟的青果上划下一条小小的伤口,白色的浆汁就渗出来了。一点一滴,悄无声息在天地间积聚,无言地在风中哭泣。人们再下地时,手里就多了一只牛角杯子。白色的浆汁在青果的伤口下面,结成了将坠不坠的硕大的一滴,被骨刀刮到牛角杯里去了。”
傻子二少爷无欲无求,顺应这世界的变化,貌似聪明的大少爷却一直有勇无谋不开窍。
“哥哥在房里吹笛子吹到半夜,第二天早上叫吃饭时,他已经出发往北方去了。我可怜的哥哥。本来,我想把房子的用途告诉他,但他走了。在我们家里,应该是我去爱好他那些爱好。他多看看土司怎么做事,怎么说话。在土司时代,从来没人把统治术当成一门课程来传授。虽然这门课程是一门艰深的课程。除非你在这方面有特别天赋,才用不着用心去学习。哥哥以为自己是那种人,其实他不是。打仗是一回事,对于女人有特别魅力是一回事,当一个土司,当好一个土司又是另一回事。”
傻子观察着这世界,不善于表达,却如预言家一般。“虽然我鼻子里又满是女人身子的撩人的气息,但我还是要说,虽然要我立即从要说的事情本身说起是困难的。打个比方吧,我在湖边看过天鹅起飞,它们的目的是飞起来,飞到高高的天上,却要先拖着笨重得叫人担心的身子在水上拼命拍打翅膀,拼命用脚掌划着水奔跑,最后,才能飞上天空。我要说的是,有一天,我开始注意到这片土地上时间流逝得多么缓慢。”
藏地的生活如此缓慢,汉地却战火不断,汉人把日本侵略军赶出去,在自家土地上又开始了白色汉人与红色汉人的硝烟。傻子无意中建立的边界集市小镇上出现了有颜色的人,而好多土司都在诅咒这个镇子。
“他们认为是这个镇子使他们的身体有病,并且腐烂。谁见过人活着就开始腐烂?过去,人都是死去后,灵魂离开之后才开始腐烂的,但现在,他们还活着,身体就开始从用来传宗接代,也用来使自己快乐的那个地方开始腐烂了。
我问过书记官,这个镇子是不是真该被诅咒。他的回答是,并不是所有到过这个镇子的人身体都腐烂了。他说,跟这个镇子不般配的人才会腐烂。
前僧人,现在的书记官翁波意西说,凡是有东西腐烂的地方都会有新的东西生长。”
最终,傻子和哥哥都死在了麦其家仇人的刀子下,麦其土司家的官寨也毁于炮弹之中,废墟之中,尘埃落定,世界又会留下些什么?
看阿来的这部藏地土司家族故事,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也一直浮现在我脑海。“伤心的人不要哭,我们都一样生来孤独,用你的微笑面对每一次心碎,因为我们生来孤独”,汪峰的歌声传来,傻子的思索却没有停息,对抗这荒诞与虚无的人生?只有积极的傻子才可以。
我是谁?
我在哪里?
我为什么要当土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