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重山》 第十五章:画龙师(二)

  李无楼这次独自下山去了尧东城,馒头铺又围满了许多人,她来晚一步,摊子又被掀了,末羊刚走。

  “老板,来一百个馒头,替我装好。”

  午马停住捡蒸屉的手,挥手道:“您来晚了,瞧我这摊刚让人掀了,一个都没有了,您明天赶头午前儿来吧。”

  “我不急,但是我要的多,也不好拿,能麻烦您给我送到城外天渝山么?”

  午马一听变了脸,“姑娘,您是成心难为我不成,我目盲不便出行,您去别的铺子看看吧。”

  “我们家主吃惯了你这馒头,不好换别家的,我看老板你虽然眼睛看不见,行动倒挺灵活的,况且家主说,她曾付过定金了,你若送不到,就把定金还来也好。”

  “我刚来尧东城没多久,并未接到什么大户人家的定金,姑娘,您是哪门宅子的?”

  “家主姓许,曾赠一支小银钗给你做定金,小银钗虽不值钱,但也够买一百个馒头了。”

  午马愣了半天,收拾起蒸屉案板,半笑着说了句:“原来姑娘是来和事的。”

  李无楼神情漠然了些,“我倒无意掺合其中,只是那小银钗看着普通却并非俗物,你若真的无意,不如还给她吧。”

  午马沉默着,依旧收拾着案桌,后来转身时说了句:“明日午时,我将馒头送到府上。”

  ………

“李无楼!你可回来了,你师姐把你这庙砸了!”

  李无楼刚到山顶,见朱颐瑾带着东臣和灭灭坐在门口槛台上,一脸哀怨。

  道观里传来瓷罐碎裂的声音,和末羊的哭声。

  李无楼在屋后的小酒窖里,找到了醉的又哭又笑的末羊。

  “许诏蓠!你砸我酒窖干什么?……我…我好不容易藏的酒…”

  李无楼抢下她手里的酒,心痛了好一会,赶紧把她拉出了酒窖,谁知到了外边,她就又大叫起来,骂道:“浪个白眼狼!我捶死你!老子再也不见你了!”

  她揪着李无楼头发,两人从南院墙撕扯到北院,来回撕打了半个时辰,末羊终于没了力气,躺在院中青石地上,睡死过去。

  李无楼顶着被揪出两个犄角的头发,青着脸,坐在正堂石阶上,指挥东臣和灭灭把她抬进屋去。

  “哎我说,你这师姐打扮的跟观音似的,怎么喝了酒就炸窝呢?”朱颐瑾揣着手,瞅着整理头发的李无楼。

  “我这师姐,哪哪都好,就是…死心眼。”李无楼一边捋着头发,一边顺着气。

  朱颐瑾一听眼睛放出光来,倒了杯茶,把李无楼从地上扶起来,搀到石桌边。

  “说说说说,这位神女故事不一般吧。”

  “还能有点出息吗?”

  “快说!”

  李无楼喝了口茶,瞟了眼屋里。

  “我这师姐本名叫许诏蓠,家在南淮郡,她父亲是前朝镇南将军贺成州手下一名参将,跟南蛮交战时,在营帐里说了不该说的话,阵前被杀,家里也被洗劫一空,她娘送她到娘家避难,途中为了护她生生饿死了,她那时才四五岁,独自一个人走了几百路到了邕城……”

  “也是够可怜的,那她怎么活下来的?”

  “正好碰上我娘了,就把她带回仙机门教养。有一年她替我娘出山办事路过华安郡,遇见个小衙役,一见倾心,回来死活要离开仙机门嫁给此人,为此不惜和同门大打出手,最后带着一身伤去找这小衙役,没想到人家已有妻室……”

  “…那你师姐甘愿给人做二房?一个小衙役有这么大魅力?”

  李无楼摇摇头,“我这师姐做事狠绝,将他妻室逼死了,而且,就死在他眼前。”

  “啧…那也忒狠了。”

  “还不算完呢,小衙役不肯娶她,她就赖在人家不走,一耗就是七年,小衙役父母过世,了无牵挂,开始满世界躲她,在他跑了第二十九次时,为了不让他再跑,割瞎了他的双眼。”

  “妈呀,真下狠手啊。”

  “即使这样,小衙役还是跑了,五年间,跑了不下一百回了。”

  “搁谁谁不害怕呀,能不跑么,不过话说你这师姐看上小衙役什么了?就不能换个人祸害么?”

  “那小衙役…长得不错,身手一般,除此之外,也瞧不出什么过人之处。”

  “你那师姐看起来也不像是肤浅之人,能就凭着副皮囊就死缠烂打这么些年?肯定还有些别的原因。”

  “也许吧,不过能肯定一点,就是我这师姐是真爱他,震玄一门修得就是奇门暗器,我娘给了她支小银钗,小银钗表面上看平平无奇,其实是'画龙笔'的轴心,有了它可知三界通途,即使没有双目,也能知晓周围万物。我前日见她并未带在身边,反而用起长刀,就猜她肯定把这送给了那小衙役,这东西对师姐来说,绝对胜于半条命。”

  “爱是真爱,狠也是真狠,能追缠至此还不放弃,也是不容易。”

  两人叹口气同时看向屋里,东臣和灭灭带上了房门,几个人又开始收拾起院子来。

  ……

“小师爷,我最近觉得,我这内力有所上升,功力有所长进,要不然……比划两下?”东臣练完功,站在湖边看着正吃糖的喜九,跃跃欲试。

“好啊,比划吧。”

  东臣立刻出招,本打算来个出其不意,没想到喜九连地方都没动,伸了手顺势拉了他一把,接着劲转了一圈,脚一踹,东臣就落进湖里,啃了一嘴泥。

“唉…张仙师见了你,指不定嫌弃成什么样呢,你说说你,武功不成,兵法不成,奇门暗术不成,谋略不成,造物不成,啥啥不成,一无是处。”喜九一边说,一边越来越嫌弃。

  “小师爷,有一样我还成。”

  “诶哟?是啥?”

  “棋盘啊。”

  喜九半天反应过来,“哟呵…呵呵好,真了不起。你一个地头出身,还会这么风雅的消遣,真是厉害。”

  东臣知道喜九没生气,抹了把脸,凑近他坐在地上摆起棋盘来。

  “小师爷这会没消遣,不如咱俩来一盘,你顺带给我讲讲,仙机门和画龙师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喜九终于看了看东臣,本来不想说,但是觉得这小子这么一问,必有用意。 

  “有什么好讲的,仙机门修八大道门,是为成全凡人的个人欲望,画龙师嘛,据说能点化凡人,渡劫成仙。但这也是传说罢了。”

  “世上真有画龙师吗?”

  “大多是些江湖术士为了谋生自封的,但是………确实有一位存于世,说是有人曾亲眼目睹画龙师点化凡人飞升,就在仙机门所在阳羡山中,所以世人都以为这画龙师出自仙机门,但其实,仙机门也在找这位画龙圣手,这么多年,也没什么消息。”

  东臣点头“哦”了一声,喜九眯起眼来。

  “小子,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李无楼都跟你说什么了?”

  “我什么也不知道,李道长只说让我好好跟您学功夫,说不定入了仙机门,能拜入乾武门下。”

  “痴心妄想吧你。”

  “走子儿吧小师爷。”

  东臣笑容里藏着狡黠,心里暗自盘算着下一步套出什么话来。”

………

  几人收拾完院子天色又黑了,朱颐瑾指挥着灭灭做了红焖土豆和鲥鱼羹,东武帮忙,李无楼砍柴。

  好一阵忙乎完,菜上桌了,末羊醒来,跟着灭灭坐到石桌上。

  “合着我们这一天净给你忙乎了。”朱颐瑾一脸不爽,塞了一大口菜。

  “先吃吧,吃完我有事跟你说。”李无楼拍拍末羊肩膀。

  “是找我要那小银钗吧,不在我这。”

  “知道不在你那,明日午时,自然有人给我送上门来。”

  末羊反应过来瞪着李无楼,却也终究没说什么话,只是安静吃饭。

  “还有一件事。”李无楼想了半天,决定就在此时说,“你把灭灭收了吧。”

  “什么?”李无楼这突如其来的决定,让其余几人同时诧异。

  “我曾发誓绝不收徒,交给师姐你,我也放心。”

  灭灭领会李无楼心意,立刻跪下来,朝着末羊磕了头。

  末羊反应了好一阵,突然笑了,转而扶起灭灭,像是自己对自己说:“也好,我总以为人生只有一件事可做,如今换个活法,或许也不错。明日你便跟我走吧。”

  东武却有些不开心,“明日就走?那……什么时候能再见呢?”

  末羊看着东武,像在想其他事,“若是真有缘,总是能再见的。”

  东武眼睛一红,要转出泪来,“那……我可以寄书信去吗?”

  末羊笑着摸了东武的头,“当然。”

  她心里却终于泛起一阵酸涩来,说不清来由,只是苦的要命。低头吃了口鲥鱼羹,突然绽开一个灿烂的笑来。

  “太好吃了!”

  李无楼嚼着饭菜看她的笑,不知道她当时究竟想透了什么。

  ……

  第二日正午阳光穿过云层,山林间仍淡淡绕着一圈薄雾,树叶簌簌落在地上,白衣女子挥起长刀,念着口诀。

  “震卯生离,雷泽归妹……”

  长刀划破落叶,一分为二,刺进心里,一声尖叫。

  “甲木起,卯戌合…”

  一道火光从刀上燃起,点燃了落叶,落叶带着火光落入土地,化为灰土。

  女子扔了长刀,对着背着竹筐蒙着双眼的男子,轻轻笑着。 

  “午马,你恐怕不知道吧,我是仙机门唯一八门全修的弟子,这世上根本没人能伤得了我,可我曾有两次功法全废,第一次,是执意要下山找你,武当山和仙机门千人挡我,我残杀同门,师傅亲自废我功法。第二次,你说你要为妻报仇,逼我自裁,我自断筋脉,抽骨为刀。我如今,不过是个会些身法的刀客,可你还是不肯娶我。”

  “诏蓠……”

  末羊走近他一些,看到他手上握着她给的小银钗,小银钗被擦的锃亮,阳光下泛起灿烂的光,晃着她的眼睛。

  她轻轻取过那小银钗,看着午马蒙着的眼睛,笑容越来越大。

  她将小银钗刺进左眼,血奔涌而出,她一声未吭。

  小银钗浸了血,像突然有了生命一样,飞舞到半空,就着血色画出一朵红莲,随后又似乎指出了个方位,最后飞回到不远处李无楼手中。

  李无楼接过小银钗,听见末羊暗语藏于其中。

  “画龙师藏在京城。”

  李无楼似乎并无意外,只是望着师姐,差点落下泪来。

  “你应该不记得我是何时第一次见你的,那天下着雨,你撑伞从桥上走过,救了一只野猫,我就突然有了挂念,走的不那么潇洒了。说来一晃,我已经追缠你十二年了,想必你已经厌烦透了吧。午马,我逼死你妻室,自废了功法,毁你双目,如今我也赔给你了,仔细说来我并不欠你什么了,我们就此了结罢。”

  午马伸出手,摸索到了末羊手中鲜血淋淋,突然有些着急的握住她的手,又说不出话。

  “其实这些年来的每一天,我都想过放你走,可每次太阳升起,我就觉得,说不定,你今天就会答应我,如此折磨了许多年,这一天我也不是没想过,真到了眼前,反而也觉得没什么。自此以后,天各一方,恩怨两清,你自由了。”

  末羊脸上仍挂着笑容,从头到尾并没有流过一滴泪,她掏出一个白色莲花帕子,擦了擦脸上血迹,扔在脚下。

  转身拉着灭灭的手,往山下去了。

  午马背着的竹筐掉在地上,那竹筐里散出来的,是她爱吃八宝馒头,他蹲着慌张的摸索着,只摸到一个带着血温的帕子,他摸到那朵莲花,忽然大声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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