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是谁?他是中国国民党高级将领白崇禧的儿子,他是台湾当代著名作家,他是香港中文大学博文讲座教授,他也是百度百科上明确写出的王国祥的爱人。
我家后院西隅近篱笆处曾经种有一排三株意大利柏树。这种意大利柏树原本生长于南欧地中海畔,与其他松柏皆不相类。树的主干笔直上伸,标高至六七十呎,但横枝并不恣意扩张,两人合抱,便把树身圈住了。于是擎天一柱,平地拔起,碧森森像座碑塔,孤峭屹立,甚有气势。南加州滨海一带的气候,温和似地中海,这类意大利柏树,随处可见。有的人家,深宅大院,柏树密植成行,远远望去,一片苍郁,如同一堵高耸云天的墙垣。
——这就是白先勇要写的那树,在那个地方随处可见,可对他而言却意义非凡。
一九五四年,四十四年前的一个夏天,我与王国祥同时匆匆赶到建中去上暑假补习班,预备考大学。我们同级不同班,互相并不认识,那天恰巧两人都迟到,一同抢着上楼梯,跌跌撞撞,碰在一起,就那样,我们开始结识,来往相交,三十八年。
——就是这么一个美丽的邂逅,白先勇和王国祥开始了他们一生的友谊和爱情。白先勇先生爱好文学,致力于传承和发扬中国传统文化;王国祥则是怀揣对杨振宁的崇敬研究理论物理,学习工作各国辗转,可兜兜转转,他们一直陪伴在对方身边。
然有情人终成眷属之后,还有旦夕祸福。
在王国祥五十五岁那年,本以为痊愈的“再生不良性贫血”再次复发,这个苦苦煎熬了三年的坚韧男人还是在白先勇的陪伴下心脏渐停。
我执着国祥的手,送他走完人生最后一程。霎时间,天人两分,死生契阔,在人间,我向王国祥告了永别。
我哀痛王国祥如此勇敢坚忍,如此努力抵抗病魔咄咄相逼,最后仍然被折磨得形销骨立。而我自己亦尽了所有力量,去回护他的病体,却眼看着他的生命一点一滴耗尽,终至一筹莫展。我一向相信人定胜天,常常逆数而行,然而人力毕竟不敌天命,人生大限,无人能破。
我与王国祥相知数十载,彼此守望相助,患难与共,人生道上的风风雨雨,由于两人同心协力,总能抵御过去,可是最后与病魔死神一搏,我们全力以赴,却一败涂地。
——结局没有那么圆满,虽然今天我们遗憾和心疼,白老先生高龄如许无人作陪,但也许他并不那么孤独。
他说:“有时候一点点的相濡以沫,我想就是人生的一点温暖吧!”因为白先勇的挚友留在世人眼中的样子永远都是中学时代的意气风发,他的身份介绍一直都与白先勇挂钩,他们互相陪伴走过了最美好的青春年华。
百花中我独钟情茶花,茶花高贵,白茶雅洁,红茶秾丽,粉茶花俏生生、娇滴滴,自是惹人怜惜。即使不开花,一树碧亭亭,也是好看。
有一个星期天,他的精神特别好,我便开车载了他去花圃看花。我们发觉原来加州也有桂花,登时如获至宝,买了两棵回去移植到那对皮蛋缸中。从此,那两棵桂花,便成了国祥病中的良伴,一直到他病重时,也没有忘记常到后院去浇花。
李昂先生说“王国祥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在弄那些花草的时候,他表现出来的那种好像真的可以救活那些花草的(力量)。后来我才知道,白先勇那么喜欢茶花,正是因为王国祥喜欢那些茶花。”
多么浪漫又美好:因为一个人,喜欢上一个习惯,爱上一件值得用终生去做的事事。
王国祥留给白先勇的不止是安定的力量,还有艺术灵感和一颗充满美好的心。
他的《孽子》“写给那群在黑夜里独自彷徨街头,无所依归的孩子们。”他想要庇护那一群在精神上不被世俗所容的孤儿,姚一苇评这部作品“悲天悯人”,一点儿不错。
白先勇最爱文学经典《红楼梦》,他把这部美的典籍传扬到世界,他的细读《红楼梦》课程受到许多国内外大学生的追捧,他曾说:“林黛玉葬花,如花美眷终敌不过似水流年,她的生命的局限性,让我正视了死亡这件事”林黛玉的葬花吟“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白先勇还酷爱昆曲,他的青春版《牡丹亭》自二零零四年在两岸三地开始巡演,“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这就是白先勇爱了一辈子,做了一辈子的事,红楼梦——文学艺术,昆曲——传统文化,以及爱人——王国祥。
无论是红楼梦,还是昆曲,都与爱人有着或远或近的联系,这些都是王国祥留给他的宝藏。尽管他那么早就离他而去,却留下凄美如斯的瑰丽情谊。
我爱你,不是挂在嘴边秀在表面,而是我穷极一生做的所有事,都与你有关。
草木跟人一样,受了伤须得长期调养。我花了一两年工夫,费尽心血,才把那些茶花一一救活。退休后时间多了,我又开始到处蒐集名茶,愈种愈多,而今园中,茶花成林。
白先勇说:“我花了一两年工夫把茶花救活”他又说“草木跟人一样,受了伤需要调养”然而,我们并不知道王国祥离开他的伤痛,白先勇用了多少时间来调养。也许是一两年,也许,余生。
两棵树中间露出的缺口仿佛天裂,美中不足的是,抬望眼,总看见园中西隅,剩下的那两棵意大利柏树中间,露出一块楞楞的空白来,缺口当中,映着湛湛青空,悠悠白云,那是一道女娲炼石也无法弥补的天裂。
树犹如此!树犹如此!到结尾最后一句,我才终于明白了这个题目!就在王国祥走的那一年,中间的树也枯了,两棵树中间露出的缺口仿佛天裂,哪怕映着白云青空,哪怕女娲补天,都无法弥补。
树犹如此!人待如何?他走了,他的心空了。哪怕亲朋好友围绕,哪怕虚名无数,哪怕再名贵的钻石黄金,却再也无法弥补那一道天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