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大年初七,古镇的人就开始日渐减少了。
人们纷纷离开家乡,背着大包小包外出求学或者谋生。这其中,外出谋生的人占了绝对多数。
原本古镇沿袭着中国农村传统的男耕女织的生产方式,打工潮是近两三年才开始席卷到古镇的。
最开始,镇人外出只是十多个无所事事的辍学少年偶然的闯荡行为。不想这群人回来的时候却带回大把大把的钞票、各种新式家具家电以及外面赚钱如何如何容易的消息。这使得古镇的人眼界大开,蠢蠢欲动。
近来,随着被征用的土地、被买走的房屋增多,背井离乡的队伍日渐壮大,而且以一发不可收拾的态势继续扩大着。
尝到了赚钱甜头的人们继续坚定地站在队伍里,眼红的人们开始争相加入。队伍里有不愿去读书的十来岁的少年,有不愿像父辈那样耕田种桑的青年,也有抱着试一试心态的中年。
大年初八,天还没亮,窗外已经人声鼎沸。
被吵醒的成苒不满地“哼叽”了一声,把被子拉高,蒙住头脸。
一阵猛烈的敲门声传来,“阿苒,你叔他们马上要进城了,赶紧起床去送送!”母亲的话穿过门,穿过房间,穿过被窝传来。
成苒被这声浪吼得睡意全无,嚷道:“喔,我就起了!”
成苒掀开被窝,起来火速地穿戴整齐,到天井梳洗。
“这两包吃的是一样的,你三叔、小叔各给一包吧!”妈妈从厨房出来,一手拎着一个纸包。
“妈,这个婶婶她们会准备的。”成苒放下梳子,穿着靴子嚷道。
“你两个婶都有两个那么小的孩子要照顾,未必会想到这些。再说,她们准备了是她们的,我们给了是我们的心意,怎么能一样?”
成苒不情愿地接过来,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要去巴结他们呢!”
“你这孩子!”妈妈不悦地道,“不过是礼数周全,随别人怎么说吧!”
“噢!”成苒应一声,抱着路菜出门去了。
古街路口停着好几台面包车,都是镇上最早出去闯荡的几个青年购买的。
他们俨然已经做起了司机的营生。每年的第一笔生意即是把古镇外出打工的人送到工作地点,最后一笔生意则是把这些人再接回镇上。随着外出谋生的人数增多,要坐车的人得提前好多天去报名预订座位。
对于这些人来说,和自己人包熟人的车往返,不仅可以省下一大笔费用,而且,和到市里坐车相比也安全方便得多。
镇人已经习惯结伴去寻工,在外头互相之间也有个照应。
这两三年,“打工”便理所当然地成了过年时亲朋好友之间交谈时的热门话题。
如果某人寻到的地方好,工资待遇不错,镇人也不吝于分享,哪里有招工也会奔走相告。
成苒看见每一台车都已经准备就绪。司机们都站在车外,指挥着正往车里搬送行李的人,抱着小孩来送行的老人、妇女都站在一边。
成苒在人群里搜索了一会儿,找到三婶、小婶,她们都领着一对堂弟堂妹。
“是苒姐姐!”成伦指着成苒的方向叫道。
正专心看小叔搬行李的小婶看过来,勉强笑道:“阿苒,你怎么来了?”
“听说三叔和小叔今天出发,我妈让我来送送。”
成苒见三叔、小叔行李都搬放好了,把路菜一人一包递过去,“两位叔叔,这是我妈做的,带着路上吃吧!”
三婶道:“啊,我们也准备了,在家里先放着,等晾了再装袋。一会儿你爷爷奶奶就拿过来了。”
小婶道:“这总归是大嫂一片心意!”
两个叔叔收了路菜,搁在行李袋最上头。
小叔蹲下来,摸摸成伦、成韵的头,说道:“爸爸今天要去广东了,再过年的时候就回来。你们两个在家要听妈妈的话,听爷爷奶奶的话,知道么?”
成苒的这对堂弟堂妹,成伦喜欢粘着小婶,而成韵素日和小叔最是亲近。因此,这会儿成伦乖巧地点了点头,而成韵已经是一副酝酿了很久要哭出来的样子:“爸爸要很久才回来么?”
“呃,”小叔思索了下,用手比划着,“等阿韵长到这么高就回来。”
一向古灵精怪的成韵显然没那么容易被说服:“爸爸不去阿韵也会自己吃饭,吃很多很多的饭,也会长这么高的!”说完泪如雨下。
周遭听到的人都红了眼眶。
小叔一把把成韵抱在怀里哄着,“可是爸爸不去的话,再过年的时候就不能给阿韵买新衣服了。”
成韵抽噎着道:“苒姐姐、莜姐姐、梧哥哥过年也不穿新衣服,阿韵也不要新衣服!”
小婶也蹲下来,擦掉女儿的眼泪道:“可是哥哥要读书啦!爸爸不去赚钱,以后阿韵也不能去读书呢!阿韵不是很喜欢哥哥幼儿园发的书么?不是比哥哥学得还好么?”
成韵似乎还没想到这一步,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在向往的读书与亲爱的父亲之间艰难地抉择着。
相比之下,成瑶成歌则淡定许多,姐弟俩和父亲母亲似乎都不是特别亲近,倒是爱粘着爷爷奶奶。
三婶抱着年幼的成歌,催促着成瑶道:“跟你爸说注意安全。”
成瑶扭捏了下,楞是没说。
三婶尴尬着,不得已使出杀手锏:“不说的话你爸过年的时候就不给你们带玩具回来了!刚才怎么教你们的?”
成瑶这才开了金口:“爸,我们会乖乖在家的,你注意身体!”
尽管成瑶一脸背台词的表情,三叔也感动得不行,毕竟自从他回来以后,儿子女儿都没主动叫过他。连发压岁钱的时候,都要以“不叫人就不给”来威胁,姐弟俩才勉强叫了声“爸”。
“好!你好好读书。”三叔说罢,摸了摸成瑶的头。
成瑶抚了抚被揉乱的头发,退后一步,点了点头。
“爷爷!”成歌见了爷爷奶奶,在母亲的怀里挣扎着要下来。
三婶只好把他给爷爷抱着。
奶奶提着两大包东西,递给三叔、小叔:“这些你们拿着,可以放蛮久的。”
兄弟俩接过,放到行李架上。
“在外头最要紧是牢记自己是成家人,不要惹事。”爷爷抱着成歌,训诫着。
奶奶道:“好好赚钱,家里不用担心。”
兄弟俩点点头。
成苒看了周遭一圈,携老扶幼出来送行的人也大抵如此话别着。
离情随着渐明的天色弥漫开来,如迷雾般愈发浓重。
一阵鞭炮声响起,淹没了所有人的声音。大人忙着捂住小孩子的耳朵,直到鞭炮声停住了也没听见人说话。
司机趁机嚷道:“时间不早,我们出发了!”
一干青壮年相继走上车,一阵骚动过后,车门相继关上。
车缓缓开出古街口,一时间孩子们的哭声再次响起,大人忙抱住追车的孩子,道路两边站着的人们不停地挥着手。
成苒看着渐行渐远的车队,看着这些被留在车外的老人、妇女、小孩,看着被青壮年们留在身后的这座千年古镇,心尖锐地酸疼起来。
一台台面包车把古镇的精壮力量输出,带往远方,去建设别人的家乡。而自己的家乡古镇呢?正在变成一个留守儿童、守活寡的女人和年老体弱的老人的聚集地!正在被外人以各种手段鲸吞蚕食!
被留下的人们就像是这古镇的粉墙黛瓦,在这方土地上屹立着,维持着这千年古镇的人烟,却怎么抵挡得了前来旅游开发的挖掘机的隆隆车轮?而那些外出的人们,更像每年春天才回到古镇的候鸟。
成苒突然很害怕,害怕某一个春天,当这些候鸟按照物候的约定飞来,这里却再也没有他们的立足之地。
直到再也看不见车了,人们才四散离去。
经历了春节的热闹,此时的古镇愈发显得清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