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梦

这场梦最终还是结束了


正是寒冬,城中刚下过一场大雪,到处是白茫茫一片,商铺前的几株红梅成了这白色天地间的唯一点缀。

但奇怪的是明明是腊月,城中富商林员外家宅门口却凭空开出几株桃花来,花瓣粉嫩,几乎与雪色融为一体。

一个年轻男子盘腿坐在雪地中,将手掌合起,那桃花便消失了。他站起来,单手放在胸前对围观的人拘了一礼便要离开。但这些人明显还没看够这把戏,纷纷起哄让他再来一次。

正哄闹着,林员外家大门突然打开了,几个小厮很快跑过来,恭恭敬敬道:“道长慢走,我家员外有请。”

城中几乎无人不知,林员外对长生一事执念颇深,恨不得遍寻天下修道之人来助他。这个年轻人虽然没施什么大法术,从身形、气质上却也能看出来并非什么等闲之辈,林员外自然不会白白放过这个机会。

许是见多了想修长生的人,年轻男子一直在拒绝。但小厮却撒起泼来,躺在雪地上说什么您如果不来小的命就没了。无奈,男子还是答应下来。

没了热闹街上的人本也打算离开,却看到在男子踏进林员外府邸那一瞬,雪地上竟争先恐后开出数不清的桃花来。这次桃花颜色深了些,但停留的时间很短,在林府大门关上的同时就随风散了。

城中第一富商果然名不虚传,镜垣跟在林管家身后走,一路上看到的无不是富丽、奢华,就连走廊的柱子上也嵌了夜明珠,在雪色映照下散发着刺眼的光芒。

在转过走廊的一个拐角时,镜垣被这光晃了一下眼睛,然后便从夜明珠中看到身后的花园空地上一个妇人正要扇一个姑娘耳光。他是客人本不应多事,可是身体的反应却更快一步,手腕上珠串被扯断,一个珠子就直直朝妇人的手打了过去。

那妇人“哎呦”一声,立时捧着手痛得弯下身子。

意想中的巴掌并没有打下来,姑娘放下护住头的手朝走廊处看去,便看到一位道士打扮的公子正站在廊下,双手合十朝这边行了个佛礼,看起来像在道歉。

镜垣道:“阿弥陀佛。”

那妇人站起来,很大声的喝道:“一个臭道士说什么阿弥陀佛,假模假样的。”

镜垣愣了一下,他听到身后的管家绷不住笑了几声,语气中满是嘲意。那姑娘倒没笑,反而双手合十跟他回了一礼。

过于真诚善良,这是镜垣对林喜儿的第一印象。他看出来她从小受过不少苦,便很容易对别人给予的好心感动。这样的人适合被养在家中,而绝对不适合跟他云游的。所以在林员外提出要他渡林喜儿一程的时候他回绝了。但他也没想到林员外和他家小厮一样撒泼,竟然就把林喜儿赶出了林宅。


死心眼,这是镜垣对林喜儿的第二印象。

林员外并没有任何要镜垣助他修长生的意思,在听见镜垣说没办法带林喜儿上路的时候就把他请出了林宅,即使镜垣施法让雪地开满桃花也没能改变他的想法。

镜垣只能又重新踏上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云游路。但这次有些不同,晚上他借宿破庙的时候不用再忍着寒冷,总会有火堆在他旁边点燃。第二天早晨还会有香喷喷的烧饼或油条。

这样过了几日,镜垣终于忍不住了,一边吃着包子一边道:“出来。”

林喜儿从拐角处走了出来。大概是没有再被欺负,她气色好了不少,但看起来还是有些畏畏缩缩的样子。这是从小被欺负惯了下意识的动作,一时是很难改过来的。

镜垣再一次苦口婆心劝道:“你看到了,我根本不是什么道士,装作道士只是为了谋生而已,跟着我没什么用的,说不定还会被饿死。”他从身上摸出几两银子,递过去,“这是你爹给我的,拿去吧。别跟着我了。”

林喜儿摇摇头,只说:“我有钱。”

“那更好了。”镜垣将银子重新塞进怀里,摆摆手,“再见。”

同以前一样,这次的“再见”也只是镜垣单方面的,晚上依然会有火,早上仍有热食。他知道自己劝不动林喜儿,所幸采取了冷暴力。晚上把火扑灭,早上不理会放在身边的吃食。但林喜儿是个死心眼的人,不管镜垣的态度什么样,她都在坚持生火、买吃的,像是已经成为了习惯。可银子只出不进,总有用完的一天,热食没有了,但火还是会照常生起。

久了镜垣也狠不下心来了,便把前日寻到的吃食分一半留给林喜儿,怕她因为拉不下脸“讨饭”而饿死。

其实镜垣也没什么谋生技能,只是打着“修道”的名头玩一下小把戏,比如在水中开出桃花、让枝叶变成蝴蝶飞走,如卖艺一般讨要点赏钱。如果遇上迷信的有钱人可能还能赚一些银子。但这种糊弄普通老百姓还行,遇上真正修道之人自然是不管用的。

黄衣服道士甩一下手中的拂尘,面上露出嘲弄的表情,“就这点东西,就别出来丢人现眼了。”

当时镜垣和这个道士一起被一个富商公子请回家说要捉鬼,镜垣哪里会捉鬼,所以便被这一眼找到鬼的道士嘲讽了,接着被赶了出来。府上的小厮似乎看他很不顺眼,在推倒他之后竟然还要拿脚踢他。

镜垣刚要挡,就见小厮身上竟莫名其妙起了火苗,还有越烧越大的气势。小厮吓坏了,赶紧在地上打滚,一边滚一边喊:“妖怪,妖怪!”

林喜儿从街角跑过来,想要扶起镜垣,但她掌心还很热,烫的镜垣一哆嗦。她立时不敢碰他了,只蹲在旁边有些不知所措。

镜垣刚认识林喜儿的时候还不知道她叫这个名字,只知道林府内所有人都“火娘火娘”的称呼她。她从小就可以掌心生火,而且几乎控制不住这种能力,给林府带来不少麻烦。这也是为什么林员外一定要让她离府的原因,他想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别人。

镜垣赶忙自己从地上站起来,想不久前林喜儿好心给他生火却因为没控制住把他唯一还算完好的衣服给烧坏了,今天这身衣服虽然不算新至少没打过补丁,万一再烧坏了就不好了。

可还未站稳呢就又被推倒在地,另外几个小厮不愿看自家兄弟吃亏,竟都围了上来,然后对着镜垣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林喜儿应该是没能再弄出火来,只能拼尽全力去推人,推不动就趴在镜垣身上,想替他挡去伤害。

镜垣也没想到林喜儿竟然会这样不要命般得救他,一时心急就要施展法力,但还未出手心脏就一阵抽痛。他暗自骂了一声“该死”,然后翻身将林喜儿护在了身下。


“别跟着我了。”镜垣一边捂着胸口一边朝城外破庙慢慢挪动,那些小厮看着不强壮,下手却挺狠,他现在觉得自己骨头都快要散架了。偏偏林喜儿还一直跟在他后面,他想说句狠话让她离开都几乎没力气说出来,只能走十步就说一句“别跟着了”,说到最后说麻木了,连说这话的意义都要忘了。

镜垣身上酸痛也不想再管她,在破庙里找个舒服的地方半躺着就开始闭目养神。但没过一会,他就感觉林喜儿靠近过来,“这里有药,你涂一下吧。”

镜垣眼睛都没睁开。又过了一会,他听见林喜儿说:“你的手串,老板说完全恢复原样很难,只能修成这样了。谢谢你帮我。”然后就是东西被轻轻放在地上的声音,再然后便是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镜垣看向身旁,才想起自己的手串在林府被扯断后就被丢下了,若不是林喜儿拿出来他几乎都忘了它的存在。可林喜儿又何尝不是被遗忘、抛弃的存在呢?

他突然就心软了。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大雨,电闪雷鸣的。幸运的是这小破庙房顶还算完好,没有雨渗进来,否则他们一晚上不知道要怎么过。

林喜儿蹲在镜垣旁边,很小心的给他胳膊上药。但上着上着镜垣的衣袖就开始着起火来,炙热的触感很是明显,镜垣吓得几乎蹦起来。

林喜儿又开始变得惶恐不安,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像是犯了什么大错一样。

镜垣暗自叹口气,道:“我教你一些控制的法术吧。”

“可是你的伤......”

“没事。”镜垣道,他盘腿坐在地上,示意林喜儿在他对面坐下。要是再不教她控制,自己的衣服大概都要被她烧完了。伤无大碍,若是没衣服穿可就不妙了。

也许是从小因为法术吃了不少苦,林喜儿看起来对这种很是抗拒,学起来很慢。到最后镜垣都没了耐心,他看着烧坏的两个衣角叹了一口气,说:“要不今天就到这里吧,明日再学。”

林喜儿也知道自己可能是惹镜垣不开心了,有些无措得低下头,“我再自己练练。”

镜垣无所谓得点点头,朝自己刚休息的地方走去,但还没走到呢,他就眼睁睁看着干草铺凭空烧起来了。林喜儿慌慌张张站起来,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一个破碗,从外面接来雨水浇在火上。

“不好意思。”林喜儿道歉。

镜垣几乎被气笑了,他摆摆手,又另外找了个地方窝着去了。


在林府时,林员外曾说过林喜儿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现在看来大概是他为了让自己带林喜儿上路才说出来骗他的。因为现在已经是春三月,林喜儿控制火的本领还是没什么长进。若说有点进步的话大概就是可以控制何时生火了,可是火生在哪里还是一个难题。

但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他们可以卖两份“艺”了。

晚上,镜垣将从隔壁烟火摊上借来的烟花放在空地上,并示意周围的人离远一点。林喜儿站在烟花前,花里胡哨做了几个施法的动作,那烟花就燃起来了。其实她只要凭意念就可以生火,只是镜垣说这样看起来比较有说服力,她才做的。但做这些看起来肯定很傻,她心里尴尬,脸都红起来。

镜垣让她做施法动作,自己却不做,只是站在烟花前衣袖轻轻一挥,那火花便化作银色蝴蝶从烟花筒中四散开来,拍打着翅膀飞向高处。不知何时起了风,桃花纷纷扬扬落下来,夜色中浅粉色花瓣混合着直上半空的银色光点,光辉莹莹,连冷清月色都逊色了半分。

他们已经玩过很多次这把戏了,但林喜儿每次都会睁大眼睛看得认真。而镜垣就站在这场花雨中,白衣飘然,面容俊秀,仿若遗世独立的谪仙一般。

仿佛是觉察到她的目光,镜垣回看过来,在漫天的桃花、光点中冲她眨了眨左眼。

被这风景吸引,路过的人纷纷聚过来看。可这地儿本来就小,人越多就变得越拥挤。不知道被谁挤了一下,站在一旁专注看的林喜儿差点就要面朝下栽下去,镜垣赶忙去拉她,用一只手臂拦着她的腰将人带起来。待两人站直后才察觉靠得很近,就好像在拥抱一般。

平日里这些触碰都是难免的,但林喜儿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脸立刻控制不住得红起来。

镜垣也有些不自在,收回手臂,欲盖弥彰得看向别处,“我们走吧。”

烟火小贩倒是看热闹不嫌事大,慢慢挪过来小声问镜垣:“和尚也能娶亲吗?”

我是道士,谢谢!镜垣很想回这么一句,但是又觉得不能丢了仙风道骨的范儿,只好装作没听见,揣着拂尘施施然走开了。

虽然看起来有些吊儿郎当的,但只要镜垣不说话,肯定是个翩翩佳公子。他其实长得很有欺骗性,桃花眼,眼尾略微上翘,虽然是勾人的眼睛,但他总是低垂着,眼神淡然,身形瘦削颀长,很容易就能装出一副温润君子的模样。

自然这是在他不说话的前提下,若他一开口瞬间就会变成一个纨绔。当然他没什么钱,充其量只能说是一个长得好看的混混。

好看的混混一甩袖子,看起来很不耐烦,“不教了,自己学吧。”说着就要站起来往旁边草铺上一躺。

相处了这么久,林喜儿已经摸清了他的脾性,也不像以前那样因为学不会惹怒他而觉得很愧疚了。她拉住镜垣的袖子不让他起身,道:“那你教我怎么变蝴蝶吧,我会很认真的学的。”

“不教。”他看起来很是生气,甩了甩袖子,示意林喜儿放开。

林喜儿却不放,“那如果我们分开了,我不会这个,不就饿死了?”

镜垣却看着她,“你想去哪儿?”

“哪也不去,只是你娶亲的话......”

但话未说完就被镜垣打断了,“娶什么亲,我们两个走哪儿都是祸害,凑合过一辈子吧。”

林喜儿立刻开心起来,甚至表现出与寻常不同的雀跃,“那你现在能变出蝴蝶吗?我不想自己在这里练控制术。”

镜垣盯她半晌,“林喜儿,你从哪里学会这样得寸进尺的。”说着甩了甩满是补丁的袖子站起身走了。

林喜儿则无辜的看着他的背影,不知道自己哪里得寸进尺了。纵然这样说了,在他背着自己躺下的时候原本点燃的火堆中还是瞬间扑出数十只蝴蝶,未飞多高便如火光般消散于半空,然后又有数十只从火堆中飞出,如此循环。

可能因为火堆和烟花的颜色不一样,这次的蝴蝶是火红色的,将破庙这方寸之地映照的异常明亮。林喜儿看着破庙墙上两人重叠的影子,听着外面春雨的滴答声,想着这一辈子就这样过去就好了。


“今天赚的不少。”镜垣颠了颠手里的银子,然后全部丢给身旁的林喜儿。这边的城镇他们走的差不多了,正打算朝南边走。这几天他们一直在准备路上的行李。林喜儿还没有去过南方,心里很是激动和期待,买了好多衣服和吃的。

不过这份期待很快就被打破了,她拎着刚买的糕点回到客栈便看见一堆人正对镜垣拳打脚踢,她知道那个如同诅咒一般的东西又来了。

镜垣并不是惹事的性子,却总有人看不惯他般对他出手相向。而镜垣武功不高,基本只有受着的份,所以身上总是伤痕不断。

林喜儿每次给他上药手都抖得不行,就怕再把他弄疼。有一回她看到还渗着血丝的伤口时眼泪就掉下来了,便问为什么总是有人想打他,镜垣却像是不当回事,煞有其事得说:“因果轮回。我上辈子肯定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今生便是还债来了。”

林喜儿看着抱着头几乎动也不动的镜垣,眼睛发红,掌心不自觉冒出火来。


镜垣蜷着身子,只觉五脏六腑都被打得移了位。他想就这样把我打死吧,再好不过了。但上天并不如其所愿,恍惚中他只觉身上的压迫感都没了,随之而来的是越来越痛的灼烧感,以及耳边传来越来越清晰的呼救声。

他艰难睁开眼睛,便看到自己置身于火海。身旁的人正惊声大叫,在地上翻滚想要扑灭身上的火。但他们全身被烧的发黑,显然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而林喜儿只站在旁边施着法术,脸上的表情是镜垣从未见过的冷漠。

“......停下。”镜垣觉得不对劲,他身上痛得厉害,只能出声制止。

但林喜儿好似没听到,仍面无表情得操控着火。她的控火术一夜之间精进不少,火种指哪里烧哪里,完全没有平时表现出来的笨拙和不熟练。

镜垣艰难从地上爬起来,顾不得会被烧伤,一把抓住林喜儿的手腕,狠声道:“停下来。”

林喜儿这才惊醒一般,眼底血色褪尽,看起来有些迷茫和不知所措。火势已经越来越大了,陷身火海的几个人正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镜垣知道事情不妙,道:“我们从后门走。”


西天佛殿,神佛坐在莲花座上,居高临下望着大殿中央渺小如鸟儿一般的镜垣和林喜儿,声音如同从虚空中传来,带着空旷的尾音,“镜垣,你忘记自己身负之责了吗?”

镜垣低着头一言不发。

“荒谬。”佛声调虽仍波澜不惊,却能听出已是发怒的迹象。

果然,雷劫凭空而来,从大殿中央直直打向林喜儿身上。瞬间,人身被打成粉末,如灰尘般消散在空气中。

“!”

镜垣从梦中惊醒,已经是满头大汗。他转过头想看看旁边的林喜儿,但只看到一个身着黄袍的道士正侧着身子睡觉。他这才想起林喜儿已经不告而别一段时间了。

火灾过后,林喜儿女魔头的称呼就被传了出去,官府的、修道的,很多人都在追杀她。林喜儿用控火术赶走很多,可还是有人不断来。

她的控火术是跟着一个老道士给的书里学的。镜垣曾见过那本邪书,也严令禁止她练。但林喜儿确实是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而且很会演。她将法子全记在心里偷偷学,然后在镜垣面前表现出不熟练的样子。

镜垣很是生气,不知道是因为林喜儿骗她,还是因为别的,一直在焦虑得走来走去。林喜儿胆怯得解释,“我只是不想我们两个因为没有武功平白受人欺负,你受了那么多伤,身体会受不住。”

镜垣知道她是好心,却还是道:“但是因为你练这个给我惹来更大的麻烦,不是吗?”

或许这句话伤透了林喜儿的心,第二日她就离开了,没有说去哪里,至今都没回来。

镜垣也没有等她,拖着满是伤痕的身子慢慢朝南边走去。


镜垣再一次见到林喜儿是在两个月后,这时候人间要出魔头的事已经传的沸沸扬扬,各方势力都想要抓到她却没成功过。当时镜垣正干着自己的老本行,桃花还没开出来呢,那个说要和他一道去南方的黄袍道士就跑过来,说抓到魔女了。

林喜儿这两个月消瘦不少,头发披散着,看不见面容,只有纤细异常的脚腕无力的垂在笼子外面。几个官差对她很是粗鲁,一直拿长枪打她。而林喜儿毫无反应,像是死掉一般。

镜垣想也不想得就要冲过去,却被道士一把拉住,他问:“你真的要救那个魔头吗?”

“你忘记自己生来背负除魔卫道之责了吗?”

“你真的要救魔女,让她为祸人间吗?”

......

恍惚间镜垣以为自己看到漫天神佛在发问,他们面容慈悲,却无一不在戳他的伤口。他为天界除魔卫道数万年,从不曾有人像林喜儿那般问他疼不疼,更不曾有人舍命为他挡去伤害。而现在,就连唯一给予自己温暖的人他们也要夺去。

“什么除魔卫道,”镜垣喃喃道,“都去死吧。”说着用力挣开道士冲了上去。可是他没有法术,很快就被那些官差打倒在地。他们拿长枪敲他的头,用脚踹他的肚子,就像被操控的木偶一般机械得重复着打他的动作。镜垣知道,这是神佛对他不听话的惩罚。他又一次萌生出就这样死去吧的念头,甚至放开了护住脑袋的手。

那黄袍道士看着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镜垣以及虽伤痕累累却仍想要替镜垣挡着的林喜儿,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已生慈悲之心,却将除魔正气消磨殆尽,这真是你们所期望看到的结果吗?”

说着一挥手,所有官差和百姓都不见了,转眼间他们三个就已经置身于破庙中。镜垣身体支撑不住,早已昏了过去。

林喜儿或许是因为练那邪术有法力在身,没有昏过去,只是伏在地上用满是血丝的眼睛谨慎得盯着道士。

黄袍道士却看向镜垣,“他本是天上九皇子,出生便背负着斩妖除魔之责。”说着叹了一口气,“或许除魔之人本就生性冷血,在追杀一只大妖时他血洗了一整座城。佛祖因他毫无慈悲之心,让他去西天学习佛法。但只因他生性乖戾顽劣,惹怒了佛祖,被罚封去法力、带着记忆入轮回感受人间苦楚。”

“这是他的第八世,这一世轮回完就要重归天庭再做他的神曦将军。但你的存在打破了天界原本的规划,神曦将军不可能是一个对魔头心软的人。”黄袍道士眼睛转向林喜儿,“入轮回是希望他能敬畏生灵,而并非让他忘却自我,这是谁都不允许的,你能明白吗?”

林喜儿眼底满是痛苦和绝望,她几乎不抱什么希望得请求:“那......能让我陪他走完这一世吗?我保证不会入魔的,求求您。”

道士摇摇头,“你魔息入体,早就不是能控制住的了。”


确实如道士所说,林喜儿发现自己越来越控制不住这种能力。为了不入魔,她强迫自己不使用控火术。但即便这样,她清醒的时间还是在慢慢减少。甚至有一天她突然醒来,发现自己和镜垣正置身火海,想使用控火术熄灭都做不到。最后是镜垣抱着她冲了出去,两人身上都有不少地方被火灼伤。

敏锐如镜垣,肯定早就看出其中端倪,但他却和平常她没有练好控火术一般教训她,“林喜儿,过目不忘的本事用在正事上可以吗?坐好,我再给你讲一遍。”

其实平常他哪里会再讲一遍,基本上这时候已经被气走了。林喜儿没有拆穿他,“你还没教我怎么变蝴蝶呢?我想学这个。”

镜垣皱眉头,“以后再说。”

没有以后了。林喜儿想掉泪却生生忍住了,拉住他的衣袖,竭力做出寻常与他说话的样子,“那......算我求你行了吧。”

镜垣看着她,向来淡漠的眼睛里浮现出悲痛。两人都知道林喜儿已经时日不多的事情,却心照不宣的没有讲出来,仿佛不说就不存在一般。

他们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卖艺、睡破庙,和以往的日子没有什么不同,也已经越来越接近南方。恍惚间他们都以为一切已经归于平静,林喜儿不会入魔,也并没有什么天谴。

南方有一地名为萤火谷,因夜晚此处会有成千上万只萤火虫而得名。林喜儿以前只在书中读过,一直想去看看。镜垣不喜欢这种虫子,却还是很勉强得答应一到南方就陪她去看。

那时他们刚刚躲过一伙道士的追捕,林喜儿不敢使用控火术,被镜垣拉着跑。最后两人挤在一堆柴火后面,头挨着头,很是狼狈。

镜垣与人争斗时或是反手还击或是挨打,从来也没逃过,此时面色看上去很不爽。但他额上贴了块白色的纱布,使得这不爽减色了几分。

林喜儿便也敢跟他提条件了,说如果不陪她去看就要告诉自己他额上的伤怎么来的。镜垣怎么也不肯说,只得答应下来。

其实她知道这伤怎么来的,有天夜里她起身看到镜垣不在,便出去找,只见镜垣跪在不远处的草地上,向天一下下磕着头。她听不清镜垣说什么,但也大概明白他在向神佛或者天帝求情,求他们饶恕自己这个魔头。但不论他怎样恳切,夜色依旧如常,连风声都未变分毫。

林喜儿没有去拉他,而是又返回庙中关上了门。她还想维持着一切都在慢慢变好的梦,和镜垣一同卖艺、学习法术,互为依靠。若说开了,那她生命中仅剩的期盼和怀念大概也就随风散了。

她从出生起一直被人厌恶,本以为一辈子就会这样浑浑噩噩得过去,是镜垣给了她温暖和希望,纵然只有短短不到一年的时光。但她不贪恋长久,只要曾经拥有便足够了。


林喜儿死在八月,他们到达南方的第一个月里。夜空星河璀璨,林喜儿被萤火虫包围着,身体在萤火点点中也化作了光点,一点点消逝去。

镜垣疯了一般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抓不到,林喜儿第一在他脸上看到那么悲痛、无力的神色,想告诉他别难过但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想,这场梦最终还是结束了。

天界正殿门口据说有九十九层阶梯,镜垣坐在第一阶,一眼望去弯弯曲曲看不到尽头。

明华真人从正殿中走出,道:“九皇子,随我来吧。”

镜垣兜起略显宽大的袖袍,垂眸跟在真人后面。他身形清瘦不少,头发也长了,缓慢走着,早已看不出当年驻守天宫、意气风发的样子。

但周围的将士并不敢松懈,听说天界邀请九皇子回来时费了不少功夫,他一直守在人间的某个坟头,将士去了几个便伤了几个。但所幸他还是很安静的,只在到达皇子殿前时停了下来,问:“那株桃树呢?”他从小在这桃树下读书习字,已经是老相识了。

众将士不敢回答,倒是明华真人开了口,“皇子被贬时,天后因思念您在此地落了泪,哪知这株桃树便因此有了神识,入轮回去了。”

镜垣淡淡道:“是她吗?”

真人知道他说的是谁,没回答,像是默认了。他没有说,林喜儿随他轮回了八世,但只在第八世才有了和他相遇的机会。八辈子的光阴只等来一年的相处时日,不知道值不值得。

镜垣静静站着,脸上看不清喜悲。良久,他才踏进殿里,殿门关闭的瞬间,院子里凭空生长出许多桃树来,而且开满了花,将巍峨大殿围得严严实实。

将士有些为难:“这......”天帝刚严令禁止皇子殿前不许有一棵桃树的。

真人却摆摆手,“殿里设了禁制,没多久他便会将人间之事忘得干净,桃花之类的也不必过于在意。”说着转过身离开。

但当他走在满地落花上时,突然就想起他们三人曾在桃树下分享一个讨来的饼子。那时他扮作黄袍道士,已经知道林喜儿时日无多。可两人不知,还以为一切将要归于平静,却不知噩梦早就在这平静下露出獠牙。

罢了罢了,就当是圆他一个梦吧,反正终究是要醒的。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194,491评论 5 459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1,856评论 2 371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41,745评论 0 319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2,196评论 1 263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1,073评论 4 355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6,112评论 1 272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6,531评论 3 381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5,215评论 0 253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39,485评论 1 290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4,578评论 2 309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6,356评论 1 326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2,215评论 3 312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7,583评论 3 299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8,898评论 0 17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174评论 1 250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1,497评论 2 341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0,697评论 2 335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