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将近耄耋之年的张伯驹,离京去西安女儿家小住,写了一首《鹊桥仙》,寄托着对夫人潘素的牵念。其中有几句:“白头共咏,黛眉重画,柳暗花明有路。两情一命永相怜,未解,朝秦楚慕。”
身为“民国四公子”之一的张伯驹,是为超级“玩”家。琴棋书画,无所不能。文物收藏品鉴,堪称专家。粉墨登场,有模有样,有板有眼,数一流票友。至于诗词歌赋,更是文彩横溢,佳作连篇。
1932年,年方34岁的张伯驹,在上海与当时名为白琴的潘素偶然邂逅,这位已有三房妻妾的公子,立时被17岁少女的美颜芳姿,以及优雅的琴艺,把神魂狠狠地勾了过去,彻底崩溃在她的石榴裙下。
于是,只分别几日之后,就写了给潘素的第一首词:“明月,明月,明月照人离别。柔情似有还无,背影偷弹泪珠。珠泪,珠泪,落尽灯花不睡。”
此首小令,一定是在乍离佳人即刻陷在食之无味,寝之无眠的煎熬中,匆匆忙忙草成的。意境与词语都很直白浅露,明显的让人感觉到尚未来得及充分构思,也尚未来得及细致推敲润色。一腔炽烈的思绪,就这么急不可耐的洒落在笔墨中。重复了三次的“月”和“泪”,倒是把离情别绪也重复了不止三次,突显又浓又重。
张公子怅然若失地返回北平,不顾舟车老顿,提笔写下了《浣溪沙》:“隔墙笙歌隔寺钟,画阑北畔影西东,断肠人语月明中。小别又逢金粟雨,旧欢却忆玉兰风,相思两地总相同。”
深宅大院里,有骨肉亲情相聚,有妻妾耳鬓厮磨,可“断肠”的张公子念念不忘的仍然是潘素。而且坚信,千里之外的小女子和他一样,“相思两地总相同”。这首词,应该是一个信号,预示着眼下尚属朋友的两个男女,很快就将涉入爱河,谱写美好姻缘的新篇章。
1932年,张公子与潘素,终于如愿以偿,在风光秀丽的苏州,结为伉俪。潘素虽然是位列第三的小妾,可实际上比正房妻子更像妻子,成了张公子的掌上明珠,享受着夫人的尊称。
张公子与潘素在苏州,尽享蜜月之甜, 一对新人牵手并肩,伴着小桥流水,深巷古陌,晨钟暮鼓,丝竹昆曲,徜徉在如诗如画的景致中。也正是此时,他们拜谒印光法师后,潘素才由原来的“白琴”,被赐名为“慧素”,正式改称为“潘素”了,人生也随之进入崭新的里程。
此间,张公子有红颜相伴,诗情澎湃,美句佳词联翩而至,留下许多作品。其中的《惜红衣》,由词牌名即可见它的温馨艳丽,所以为潘素最喜爱,字字似烙印,深刻心间,能倒背如流:“水点轻云,风薰丽日,暗添吟力。细浪平波,奁函净澄碧。浓妆淡抹,沉醉得,南来词客。喧寂,秾李冶桃,闹春光消息。/车尘巷陌,倦游归来,征衫泪痕籍。贪欢不恋旧国,隔天北。为想桃边花外,能有几番游历。待甚时重到,轻载一船山色。”由美人美景激发出的美字美词,真乃一个“美”字了得。
1942年,天降横祸,张公子被汪精卫部下一个大兵痞子绑架,声言要拿出一百根金条,方可赎身。磨难中恰巧赶上中秋,被囚禁的张公子,想到为营救他心急如焚,正四处奔走的爱妻潘素,写了一首《菩萨蛮·中秋寄慧素》:“怕听说是团圆节,良宵可奈人离别。对月总低头,举头生客愁。/清辉今夜共,砧杵秋闺梦。一片白如银,偏多照泪痕。”
中秋正是潘素的生日。可以想象,张公子写下其中的“团圆”,“离别”,“低头”,“客愁”,“闺梦”,“泪痕”这些字词的时候,绝没有一点渲染和夸张,全都是置身生死未卜之际,从心扉深处流泄出的肺腑之言,甚至诀别之辞,自然声泪俱下,肝肠寸断。
每逢夫人生辰,张公子必将用心填度的新词,当作礼物,献给潘素。1953年,两人定情二十年之后的一个生日,张公子以一阙《水调歌头》,再表诚挚心意。其中吟咏道:“当时事,浮云去,尚依然。年少一双碧玉,人望若神仙。经惯桑田沧海,踏遍千山万水,壮采入毫端。白眼看世界,梁孟日随肩。”
此时的张公子,已近耳顺之年,发间已经有了白霜,足可以尊称为张老了。在抚今追昔的感叹中,他对人生的体验,尽管多了几分沉重和淡泊,可仍然含情脉脉,思绪绵绵。
潘素60寿辰的时候,新词《人月圆》抒发了喜不自禁的欢庆和愉悦:“一年月与人同好,涌出月轮高。清光照到,花灯立处,喜上眉梢。交杯换盏,三人成五,对影相邀。白头百岁,未来还有四十元宵。”最后一句,浅显似直吐心声的口语,美好祝愿尽在其中。
落花流水春去也。张老在潘素陪伴呵护下,在坎坷艰难的晚年,彻底参透了人世百味。笔端的词句,也脱尽了浮华艳丽,而益发趋向深沉凝重厚实了。
晚年的张老,一次在整理词稿的时候,对夫人潘素说:“1962年初冬,我冒着严寒,独立松花江畔,忽然间有种壮阔怆凉的感觉,这在北京上海是体会不到的。”于是,用浓重的河南老家的乡音,吟出一首《鹧鸪天》:“四望迷蒙瞑不开,江流一线自天来。衰黄败柳随风舞,残绿荒沙委地埋。/寒悄悄,白皑皑,粉弓弹出玉楼台。征人情意诗人兴,只少梅花与酒杯。”
如今张伯驹先生与夫人潘素早已不在人间,执手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可张老写给夫人潘素的一篇篇词作,以真挚火热的情思,深长的意蕴,以及清辞佳句,仍然会被后人长久地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