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24岁,对于时间流逝的领悟,我依然没觉得和18岁之前所认识的有什么不同,而具体化一些,仅从成长而言,我只觉得那便是身体停止发育之前和之后的差别而已。
家里的摆设,只有新年之前和之后两种区别,都基于我彻底清扫的功劳,那时的我似乎犯了洁癖,想要把过去一年的灰尘都清除掉,可是过完新年,还是发现了漏洞,那仍旧积着灰尘的一角,顺利的跨进了新的一年,看着它,好像所有的祝福和期许都因这个旧时的顽物而散失了虔诚。而现在,对于这经年已久的疏漏,已变成我对生活的宽容,又或许是一种妥协,不管怎么样,我依旧心怀美好的愿景开始新的一年,不在乎它受任何的影响而不灵验。
门口的大马路,它不同于现在的马路,在我上学前班时两旁还是健壮的桉树,没桉树的地方被稻田所占据。曾经哥哥还因为走在路边去看了马路对面打招呼的叔叔而摔进了稻田里,满身是泥,还好是自家的稻田,不然该担心的是被压坏的稻子了。每到星期天的时候,很多去镇里赶集的人们总会引来更多的马车从门前驶过,虽说叫马车,但却是用骡子拉的车,远远的就听见骡子那响彻整条马路的大铃铛欢快的碰撞着,谁家的孩子便会去门口趴着,看赶集回来的大人们会带回来什么好吃的。我总爱趴在路边自家的韭菜地长满薄荷的田埂上,田埂比马路高出一截,挨路的一面用刺篱围了起来,只留下一个进出的口,每次我就趴在那个口上,看来往的行人和骑得满当当的自行车。夏天里,揪着薄荷还可以伸手摘田埂下的荷叶,那时的马路边,是没长大的回忆里,最好的马路边。自从陌生的大人们在我上小学后,悄悄地砍了两旁的树,填了荷花池和稻田,它便是自长大后到现在一尘不变的样子,站在路边等车,只有灰尘和炎热,两旁的混泥土和钢筋一点也不惹孩子的欢心。
家里那只我18岁抱回家的牛奶狗,个头依旧还是那么大,像个小侏儒。每次隔很久才回家,它总是叫的十分殷切,甚至是一种呜咽,伏着身子,摇着尾巴,耳朵乖乖的埋在了后面,伸着舌头,嘴角一咧,眼角也跟着上扬,用前脚趴在我的腿上等待我摸摸它的脑袋,然后便顺势躺下,张开后脚,露出少毛的肚皮,任我抚摸,真是个磨人的小妖精啊。每当这时,我总爱像抱小孩那样,抱着它腋下,让它双手搭过我的肩头,给它一个长久的拥抱,以便它第二天早晨能来叫我的门,再获得一个早安的抱抱。现在的它已经7岁多了,依旧是那副无关岁月的模样,我想,我们之间的拥抱功不可没。
和它不同,最近和父亲对视的时候总是发现他一副没睡够的样子,眼睛里带着疲劳,眼皮有些耷拉着,使得眼睛小了一圈,可是这几天父亲并没有早起啊,直到昨天晚上,和父亲一起看电视。其实我已经很多年没看过电视了,自从有了电脑和手机,我不再和父亲争抢遥控器了。而小学乃至初中的我总和父亲因为遥控器,争执到母亲出面把电视机给关了才终止。而昨晚,应该说我回家的这段日子,遥控器就一直放在我手边的扶手上,甚至一开始是在父亲那边的,在打开电视后,父亲便把遥控器默默放到了我这边,我便不好意思任其播放,因为一开始就是我把遥控器放过去的,我一开始的目的只是陪父亲看,并自己带了本书在沙发上,可放了许久广告,我觉得有些不妥,便嘟囔着拿过遥控器开始调起来,调到父亲应该爱看的节目时我便故意停下一会,等待父亲的意见,如果他对人物作出了评论,我便放下遥控器,也跟着看起来。看了一会,父亲便开始剥给我花生吃,我原本不爱吃花生,也告诉过父亲,可每次他依旧跟我说吃一点很好的,我便一颗一颗的吃起来,就好像是例行的程序,也因此我吃了好多花生。另一边问我毕业后的打算,并且耐心的询问不懂的地方,我认真的答着,一回头,父亲的眼皮依旧耷拉着,显得眼睛比之前越发小了些,头发却也好像再看不见黑色,即使从我儿时喜欢给父亲扎头发开始,他的头发就一直掺杂着许多白发,可现在的是被母亲修剪过的,更短更白的头发。穿着很多年前就已经穿着的军用服,从我记事起父亲喜欢买各式的迷彩军用服,鞋子,甚至是内裤,因为父亲以前的梦想是能当兵,虽然他也希望我们兄妹有谁能当兵,但却从没用他的遗憾逼迫过我们。或许他是一开始就看穿了哥哥身上的软弱,以及没办法对我进行压迫的事实。手上是厚厚的茧和裂口,还有被刀割过的,被蜈蚣蜜蜂叮过的,各种奇怪的痕迹,那都是父亲昨晚告诉我的。
我不禁想起,送我去上大学的父亲,在帮我安置好宿舍后,说要走了,那时我想,我们应该去外面一起吃顿饭的啊,但我只说了句再呆一会吧,像一句开关一样,当着陌生舍友的面,父亲抱着我大声哭了起来,说着太远了,太远了,早已习惯离别的我在那一刻是先被父亲的哭声吓到了,因为还从未看到这个强势的男人在任何时候哭过,哭的这样像个孩子,在还没完全停止哭泣时,他就开始走出宿舍,并且叫我不要送他,我蹲在墙角,看着那个身影慢慢变小。对于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个陌生无比的地方,哭得更大声的却是父亲。那还是我从长大后第一次拥抱父亲。我们之间的所有因为长大所带来的嫌隙在那一刻都消失了。
可是现在的父亲,在昨晚,突然老了,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时间里慢了下来,原来变得慈祥并不见得就是好事,因为衰老才会迫使一个强势而倔强的躯体身不由己,进而使心境也跟上日渐缓慢的脚步,开始屈服于生命该有的模样。
而直到这之前,我也并未察觉岁月在我停止发育后所留下的痕迹有了增长,因为我的头发从未长过我18岁那年所留的头发的长度,我也还是依旧在上学,没学会挣钱,没学会恋爱,甚至没学会吃魔芋豆腐,我还是那个挑食的孩子。但我却愚蠢到不自知,如果他们渐渐衰老,渐渐失去,我又怎能还是个孩子。这世界有那么多人想做孩子,可是失去了父母和拥有了孩子的人,怎么能再是谁的孩子。原来天真也是能一下子就丢掉的,并且再也找不回来,沉进大西洋无名号的残骸里。
在流逝的岁月里,我成了自己最大的盲点,丢掉镜子的我,看不到我一次又一次剪掉的头发中间也出现了银色,变胖又瘦下来的脸颊,开始一点点深陷的眼眶 ,眼角细微的纹路,鼻梁隐隐约约的斑点。这一切都发生在我的毫不知情中,等我意识到时,它已经经年累月了。还好一开始我就知道自己对此束手无策,也因此少了一份顾虑,进而也忘了它还存在着,并且越发猖獗。直到它也在更加猖狂地剥夺我爱的人时,我却也同样束手无策,这不免让我对自己更加失望。
也是这时我才意识到,为什么那时的父亲比我哭的更加大声与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