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和雪
一.
我所知晓的历史上,把盐和雪联系起来的第一人是那谢朗:撒盐空中差可拟(雪)。盐干爽利落,两指捏一撮,决不消融,决不粘连。它们粗粝,触感实在,静静的躺在超市的塑料袋里,或者是被倒进某家厨房灶台上摆着的调料盒里,透过半透明的劣质塑料,缱绻留恋地注视这世界。
有一粒特别的盐,拥有与其它盐不一样的命运。我们今天,来听听它的故事。
二.
它所到的这个家,逼仄,破旧,困窘。不过也幸而如此,连用盐都节省,所以它到现在都还存在着。
曾经,它从天空之镜里抬眸,洁白的似丹顶鹤背脊上最干净的那一缕羽毛,最后还是进入寻常百姓家,在烟火气里等待火的燎灼,水的稀释,油的抨击。
它的脸变得惨白,和它如今所在的家庭里的小女孩的脸色一样。小女孩常常趁父母午睡的时候,关上厨房门。她们家,客厅既是饭厅又是卧室,想要躲开爸爸妈妈,只有在这油垢积了半尺的厨房里来。她从厨房的窗台看出去,呢喃着,怎么还不下雪啊。她不知道在看什么,明明窗外只有灰色的天。过了半晌,她疑惑地说:“爸爸说,不要输给命运,什么是我的命运呢?”
它也曾想过自己成为固体之后的命运,在堆积成山的盐堆里。那时候,盐多力量大,它也不怕,仰着下巴干干看着天,下一秒如果下雨的话,它的命运就终结了。也好,这样它至少归于生处,哪怕没能游于长野,到底是安于吾乡。没有人教它什么叫有追求,所以有这种质朴的想法,不怪它。就像不喝酒的人不明白醉酒的恣意,不怪他说喝酒不好。
雨终归是没下下来,道别出生地的时候,有好多人来搬运装车。日头高,装车工黝黑的皮上、褶里尽涵着线似的汗。随着手上的动作,一起一落,汗滴土上盐。雨似的汗咸如盐水,落进盐堆里,让盐想起来自己还是液体的时候。它们起伏有碧波,水落出涟漪,日日将云怀抱在心,苍穹无边,总有翱翔的苍鹰盘旋......要离开了,汗里的水,掩盖了它咸咸的泪。所有回忆,在颠簸里淡成了烟波外的迤逦。
三.
它被送到了南国,其实它是失落的。从前听盐湖旁玩耍的娃娃朗诵,话里说北国的雪,和它一样,决不粘连,干似粉末。从那时起,它就把北国的雪当作自己的知己去期待,却不想事与愿违。
小女孩从窗外的树开始落叶起,就问她的爸爸,什么时候下雪啊?
爸爸说,你长得白白胖胖了,才会下雪。老天爷看你现在好瘦,不舍得下雪,下雪可是很冷的。
小女孩点头,那我今晚多喝一碗米糊糊。于是乖乖地端起自己的空碗坐在凳子旁边,等白米糊上桌。
蒸汽在冬天格外地白,小女孩的爸爸用力搅着锅,氤氲起大片的白雾。趁着此刻,他抹了一把泪。
冬已深,窗外的树被脱了个精光,枝条仍大方地舒展如卦。入目是褐色。与盐隔着一个盒子装着的,也是褐色的花椒。花椒味很香,有风过时,一片叶震动的同时,椒香也播撒。
小女孩的妈妈闻着这味,总不忘夸一句好花椒。可盐,哪怕是再好的盐,也不可能有人夸它是好盐。盐有些郁闷,自己死后,最多能得到的也只是埋怨的一句“好咸”。
什么时候,勺子才会舀起自己倒进锅里啊。南国,没什么好流连的。
刚刚萌生这个想法,一只小小的爪子就伸进了塑料盒里,一把抓起它,这粒盐却绝地逃生,从指缝里落了下来。只见小女孩“啊呜”一口把盐塞进嘴里,却立即“噗”地一下吐出来。
“白糖怎么这么咸了?”
盐要是有肚子的话,肚子肯定都笑痛了。小女孩的妈妈闻声进来,知道她是把盐当糖吃了。“傻孩子,怎么不叫妈妈买糖给你?”
“妈妈,白糖也甜,不用再去买。”小女孩有些不好意思地拉着妈妈的手,“而且,把买糖的钱省下来,买药,我很快就白白胖胖,这样,就能看见雪了。”
这夜,月的清辉疏远漠然,冬夜格外寂静,灰鼠“唧”一声不知去了哪个洞里。眼前有什么静静地飘过,太黑,看不真切。
第二天,它才知道是下雪了。可惜南国的雪,小家子气,在夜里悄然落就算了,还触地即化,不给人多看一眼它们的纯白。小女孩兴致勃勃地飞到窗台前来,又失望地离开。
四.
自那日起,这家人几乎没回过家。这粒想离开人间的盐于是又百无聊赖地存活了下来。门外响起慌乱地声音,时隔多日,他们终于回家了。进来却只有一个人,是小女孩的妈妈,眼睛通红,走路也跌跌撞撞的,仿佛随时都可以打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窗外响起小女孩爸爸的声音:“小颖乖,坚持住,你看,马上就下雪了。”
妈妈走到厨房前,哭着说:“小颖,上次爸爸说,你的病好了,白白胖胖的时候,雪就会来。你看,雪来了。”
她抓起一把盐,往外一撒。这粒盐没想到的是,自己竟然以雪的身份终结了生命。它被撒出窗外的时候,小女孩被爸爸抱在怀里,脸色仿佛真的被雪映射一样,除了白,再也看不见其它颜色。
“小颖,下辈子投个好人家。爸爸妈妈,没能治好你。”
小女孩用最后的力气抬起眼皮,笑着说:
“下雪了啊。”
楼上妈妈不停撒着盐,落在女孩爸爸的脸上,却咸不过泪水。
这粒盐在空气里,压抑得快要窒息。风将它吹向小女孩,女孩的眸子里,锁住了这一粒雪花。这粒盐看着她漆黑的眼眸,看着里面的自己,是那样美,那样纯净,那样无瑕。时间被放慢,它笑了。
我是南国的雪,是枝叶如伞盖时也能下的雪,是白日放光芒才晶莹的雪,是西风冷啸时给这一家三口温暖的雪。我对自己的命运,没什么好抱怨的了。
最后,这粒雪落在小女孩凹陷的脸颊上。
“啪嗒”一声,比盐湖刚出的盐还咸的泪滴在它身上,它像南国的细雪一般,无声的消融。
今夜无风无月,唯有细雪落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