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玉乔栋
（小群征文活动团，主题：废墟）
在自然万物的面容千像下，藏匿包裹着形形色色的城池，有些是光鲜活着的，有些却如废墟。这些城池如火山口，表面不动声色，底下却汹涛骇浪，晦暗不明地存在，等着死灰复燃。
桃子在图书馆待了一上午，买了一堆书塞满自己小车后备箱及后排座，久违的书籍气息真是暖心。
回家的路上，太阳一直紧跟着桃子许久，在灰厚的天空里，如烫金圆铁饼缓缓移动。像刚从火炉子里炼出来，将土纸般的厚云层上烙出了一条苍白槽子。这十几日，连刮三场台风，天幕里的城池，该是这个浊样子，不明不白，不垢不净。
哪座经历过几场台风摧残的城池，不是这般颓废模样？
有股熟悉的暖流渗透桃子的双眸，进入心里，急促地冲撞。那灰白色的天空是熟悉的，如印象底层沧桑磨劫的脸颊，圆滚的泪珠滑下，在岁月积尘、疤痕斑驳里，刮出一道深痕，露出它原本真实的样子。至少底色还是清澄干净的，只是被雾霾尘封年久而已。
桃子想，是什么让它这般动容，轻易如此，公然落泪，来不及藏匿。
朋友顾非，找了一间好学校，马上要送女儿夏夏去远方读书。前几天还发学校网页链接给桃子看，让给些意见。桃子看了确实是教学质量过硬的大学，只是距离较远。
夏夏厌学，学习成绩实在一般，出来一年换三份工作。顾非在这一年没少费心，忧心忡忡跟桃子念叨许多，心疼这女儿后半生。于是，动用了人脉、金钱，千辛万苦给弄来学位。这样的父亲，桃子内心很是动容震撼，却也莫名心酸、妒忌不已。
夏夏在桃子的公司上班有半年了，是桃子安排进去的。小家伙前两月刚过18岁生日，是桃子当年决定辍学的年岁。初见夏夏，桃子恍然如梦，看到了15年前少女时的自己，性子纯纯净净。
可有些日子，夏夏变得爱迟到、请假、半夜泡吧到凌晨三四点，回公司宿舍后，跟舍友起争执，吼得整栋楼都听到，头发染得不白不黄不青。夏夏算是顾非几个孩子中最懂事的，偏偏最懂事的也变样了。桃子知道，夏夏有自己的心伤，一如当年的自己，与夏夏谈聊，夏夏竟垂脸泪下。
桃子允诺顾非的多番请求，里应外合，善诱规劝，夏夏前天把头发染回了黑色，决定重新返校读书。这么好的小姑娘，不读书真枉费了此生，桃子深知这社会路程走来的艰辛。
15年前，桃子读了一个学期高中，主动要求辍学，算遂了父亲多年的心思。兄妹三人，就桃子坚持读书，弟弟哥哥都小学毕业。她父亲常出没赌窝，她母亲常要为她伙食费借遍所有人。
高一第二学期，桃子没去。她班主任告诉桃子家人，市里这所学校，高一有13个班，桃子期末作文全年级第一，得来不易。十来个批卷老师，在封卷的情况下都想一睹桃子的文章，竟不知是何位学生写的文章。学校教务主任开口承诺，免了桃子学籍费，可桃子真不想读了。
家里亲戚都知晓，纷纷往来踏入桃子家，劝桃子去上学。桃子闭了心门，一概不听，不说也不解释。整整半年，桃子埋入写作里，亲戚多次训说、讥讽她，真以为自己是作家，整天写些无用的，无所事事，不干活不挣钱。
被说多了，桃子在一天黑夜里，独自一人，面无表情地将所有文稿笔记付之一炬。那夜文稿的火，烧毁了桃子的整座心城，她连唯一的领地都推倒，只剩一堆残垣断壁，成了废墟，遭夜夜冷风肆虐，然后结痂成了疮疤，又厚又皱又丑。从此桃子变得嬉笑喜怒无常，没一天正形过，再也不见原来那个正经单纯的桃子，亲戚说桃子疯了。再过一年，在亲戚众人的阻拦下，桃子成了家族里，第一个外出他省打工的人。
出来工作后，桃子从未提过半字中途辍学的事。她不去图书馆，不看书更不买书，15年里从不碰跟读书、跟学校、跟老师有关的信息。有关书及学习的片段，似乎一下子从桃子的世界里消失、切断、空白、尘封了15年。
顾非的妻子因为担忧女儿夏夏，就上学的事，在微信里征求桃子的意见。桃子把利弊大致与顾非妻子分析了一下。
桃子是十分支持夏夏读书的。现在读好书，拥有更开阔的学识和心胸，是为了将来夏夏有更好的选择人生的自由余地，不会被迫受限于生活。桃子知道，自身做为父母有时候眼界真太小，桃子都生怕自己将来的眼界及意见，会断送自己孩子的未来。
做为父母，桃子唯一能做的是:目送孩子的背影，全力支持他，让他往宽广里越走越高远，不困陷他在她这狭小的身边。随时鼓励他，家永远在后方，累了回来歇一会儿。她不希望，她的孩子未来重蹈她的覆辙，当然也不希望夏夏重蹈她的覆辙。
算完成顾非的心愿，也算完成桃子的心事。夏夏的重返学校，真正开启了她荒废经年的心城，一点点退下厚重灰褐的包浆，揭开结痂疮疤。那座僻静的心城，原来还是很疼的，还是会渗出淤积15年的黑旧血浆黄浓，露出原本月明星灿的模样。
其实这么多年以来，断断续续还是梦见学校里学习的情景，仿佛一切都还在昨天，求学如影随形，挥之不去。桃子以为她忘了，只是她亲手将那座城池荒弃成了废墟，但心迷在，心魔就一定还是在的，哪怕是荒弃成了废墟。
桃子想起了大堂姐，毕业后最早做的是小学老师，后来不喜欢老师这份职业，跟他父亲要求再读医科大学。他父亲二话不说，供送她去读。毕业后做了医生。多么幸福的孩子，出生在一个有经济能力且有人脉的家庭，而且遇上了一个好父亲。
这个父亲如今八十岁了，可依然抹不去他当年在桃子心目中的英雄气概。上回，桃子见着他。还问:“你今年办八十大寿吗？若办，我就回去。”大堂姐的父亲说，不办，年龄这回事，他不惦记。
桃子记得大堂姐父亲的岁寿，却完全不知道自己父亲的岁寿，她也不想知道。小的时候，桃子总希望，大堂姐的父亲就是自己的父亲。你说，桃子羡慕吗？桃子羡慕。你说，桃子妒忌吗？桃子妒忌。桃子是个普通人，有比较之心，免不了俗。
老天爷是否是公平的？它觉得你能够自己懂事、坚强和勇敢，它也觉得你能自己学、它认为不需要给你委派一个好父亲，你也一样可以好好长大。所以，它把好父亲委派给更需要的孩子。
看看，连老天爷都知道:“会哭的孩子有奶喝的道理。”老天爷也知道，“好父亲”也是限量的。所以要用在更有必要的孩子身上。
桃子第一次见顾非时，觉得顾非像极了大堂姐的父亲，她见识了顾非作为一位父亲的辉芒。也许上天怜悯和仁慈，特意安排了桃子遇见顾非，也特意安排桃子遇见了夏夏，才得以遇见了内心那座荒废了15年的心城，让溃塌残垣的心城重见天日。
桃子知道，该温柔地跟内心那座、曾经遭受战乱的废墟城池和解了。我们总愿世界和平，可内心却从未真正和平过。该有多残忍和多深的伤，才会自己扫荡摧毁了自己的城池，也许一切的过去都是为了现在的重建。不能再如此忍心，仅因一些无法原谅的错误，继续让那座最珍贵、最独一无二的心城成为永久废墟，是该清扫清扫、好好收拾一下了。
每个人都有义务自我觉察、自我完善，但愿那些成长崎岖的人，经历过成长的阵痛后，重建心里的城池，给予内心城池长久的和平，有个平安温暖的人生，愿世人爱己，己爱世人。
到家了，桃子把图书馆里买回来的书，一点点地搬上楼。那一轮正午的白日随着她的身影，探入了楼道里，该是要住在她这儿就不走了。
“我的心城，欢迎入住。”桃子用粉笔写在了窗台的光阳下。桃子也在附近的学校交了学费，是自考商务金融大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