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五)

就在这时,父亲被一个铁罐差点绊倒,右手赶紧扶墙,墙上有很粘稠的东西,推着手往下滑,男孩赶紧双手拉父亲,父亲却又稳了下来。父亲的手滑到了墙上的一个大窟窿上,右手使劲抓住窟窿边缘,瘸着的右腿膝盖顶在铁罐上,但是没有疼痛。

父亲顺着窟窿向下摸索,顺着粘稠的液体摸到地下,摸到了血一般浓的软块,接着顺着方向摸到了一具尸体,脸已经有一半是凹进去的,看来不是被自己刺死的那个刺客,是万孽。墙上粘稠的应该是脑浆,自己斗了好几年的东西如今都被泼到了墙上。换做以前,父亲绝对会抽他一巴掌再走,可眼下没那么多工夫了,父亲朝着万孽头朝的方向站直,根据万孽从外面砸进来的方向,脑海里构建出了这个小别墅的构造图。上帝就是这么狡猾,在你以为你输了的时候,总会再一次给你希望,来迎接下一次的失望。

但是这位睿智的父亲会让上帝后悔对他们的玩弄。他紧握住男孩的小手,顺着自己脑中构建的地图,奔跑。这一次不需要摸索犹豫了,因为他相信自己的睿智,相信这个房屋在临毁灭前还是会像往常一样守护这个主人的家。

果然,两人走到了厨房,这是能最快到达的目的地,这里是与爆炸近距离接触的最好位置,但这也是父亲与命运的赌注,与其冒着再一次迷路的风险找落地窗,还不如直接来到就在客厅右手边的厨房,反正这要是一炸,在哪里都是灰。父亲拽出排气用的管口,推开窗,把孩子举起,“落地的时候会很疼,但是想睡的话一定不要睡。”父亲有很多话想说,但还是只说了一句,就把孩子扔了出去,那手势就像是泼脏水那样果断直接。接着父亲也毫不犹豫的跳了下去。毕竟是一楼,被父亲整得就像是忘带降落伞的飞行员被教练踹下飞机。最后煤气罐还是没有咆哮,在大火中,静悄悄的,没有一粒火苗敢过去打破这份寂静。

远处响起了警鸣声,万孽的苦难兄弟们终究还是没人敢冲进屋内。这群平日里情深义重的铁哥们,在听到警鸣的时候,立刻动作一致地走到各自车前。开门,上车,然后就是车辆启动的声音。

两人重重地摔在后院的地上,这点痛,跟刚刚承受的相比,已经是九牛一毛了,可当摔下来的时候,竟是出奇的疼,父亲拍了拍自己的右腿,看来这下是瘸透了。父亲回过神来以后,好像也听到了警鸣声,赶紧一瘸一拐地跑到男孩身边,扶起男孩,男孩推推父亲示意不需要他来扶,但父亲还是倔强地扶着男孩,加快步伐,他们没有方向,只能闷头一直跑,一直跑,只要能离开这里。这里已经没有他们的位置了,他们现在只是菜汤里的蚂蚁,一旦被发现,就会被人叫骂着抹去。


惨淡的月光,更适合衬托这刺骨的严寒。在这冷得要命的冬夜,没有人愿意在外面逗留哪怕一秒钟。即便是躲在立交桥下,也丝毫不会触摸到些许的温和。

男孩不再回忆,只是看着说出那句“等我”的嘴唇,可以现在已经黑了,现在父亲挺直着身板,双手端正地放在两个膝盖前,根本看不出右腿残疾。可他是僵硬的,冰冷的,一定是死撑着不想放弃,一直端坐着,身体不是因为死去而僵硬,而是身体僵硬了,才无可奈何地死去。

男孩已经哭够了,真心够了,再大的变故也刺激不了他的泪腺。他不想再多看一眼这场面,这个男人真是差劲。

可他现在还能去哪里?男孩能蹒跚到这里,已经根本不是极限能形容的地步,现在唯一的信念也失去了。男孩不再关注父亲,转身离去,还没有走出第二步,早已被抽干力量的身体垮了下去。男孩趴在地上,意识越来越模糊,已经感觉不到痛苦,饥寒交加的感触,已经消散不见。他趴在那里,静静的,一动不动。

“不行。”男孩分明是失去了所有体能,本该静静等死的他,又伸出双手,狠狠地抓向冰冷坚硬的水泥路面,拖动着死沉死沉的身体,一点一点地挪动。“我不能死。”

男孩抬头看了看前方,是爸爸妈妈在相互依偎着看他。

“滚开,”男孩不甘心地死撑,为什么他要死,凭什么他要死。

他费力地调转方向,他不想就这么跟着父母走去。“我怎么可能,就这么死去。”当他扭曲着身体掉转方向的时候,赫然看见一串模糊的暗影,他抬起头,往上望。一个带着骷髅面具样的东西,肩扛着巨大的镰刀,紧紧地跟着他。那是死神,原来死神一直都跟在他后面,等着男孩不再挣扎的时候,便用镰刀勾着他离开。死神也是用这种方式夺去男孩的爸爸妈妈。

前面是死神的指引,后面是爸爸妈妈的呼唤,不管是哪边,结果都是去一个地方。

这就是命运吗,这就是不可改变的宿命吗,曾经满腔热血地与全世界宣战,如今还是死在世界的一个小角落里,甚至世界还没看清他的面庞,便已经战胜了这个男孩。

男孩没有继续掉头,只是用两只僵硬的手掌,死死地扣住地面,继续向前缓慢的攀爬。“我不甘心!”,“我怎么可能,就这么死去。”男孩不再说话了,只是向前攀爬。

他已经没有办法再疯狂了,他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却还是在向前攀爬。

他的确是已经死了,身体已经熬不住了,就当死神举起镰刀的时候,才发现就连死神都不能停止他,死神根本碰不到他,但他的确是死了。死去的人就应该被死神碰到,然后死神就可以贪婪地勾起他的魂魄离开。

没错,男孩的身体确实死了,但是他不甘心的意志,还死死地紧握着男孩,大声地冲着死神呵斥:

他不会死!

他不应该死!

他凭什么死!

这个男孩,还缓慢地在夜风中,匍匐前行。他变成了一具有生命力的尸体,一个没有心跳的男孩。

喧闹繁华的城市,没有失去一点辉煌的光泽,每个人还奔忙在命运规定的丝线上,要想平稳地到达丝线的终点,就不允许有一点点抗争的晃动。

活着,有时是一种奢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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