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寒刚过,柳树才吐出一点点新芽,就有从汉水府来的马帮驼着茶叶、布匹陆陆续续经过北道口往天水、兰州走去了。
北道口镇是陕、川入甘走马帮的必经之地,小镇上的商业也较为发达,三省十八县的货郎商贩也爱来这里,在此谋一份或发家或糊口的营生。所以,一年四季小镇都是熙熙攘攘的。
赵家驿站就在素芝家不远处,路过的马帮都要在这里歇脚补给、打尖留宿。
听到叮叮咚咚的铃声伴着哒哒的马蹄从门前经过,素芝的心再也无法平静,她把手里马上要纳完的千层底放在针线箩筐里,站起来拉了拉衣襟,把两个麻花辫放在胸前,匆匆出了厢房门。
“站住!”刘阿婆正立在堂屋门口,厉声喝住了儿媳妇。“你的那点小心思收好吧!”
“娘,我……我去解手!”
“迟不解早不解,一听到马帮过来你就屎尿来了?给我进去!”
刘阿婆六十多岁,眼睛花了,可耳朵却异常好使。她虽是三寸金莲,但走起路来却又快又稳当,她已三步并两步堵在了素芝面前。
“娘……”素芝的大眼睛里眼泪汪汪,几近哀求地唤了一声。
婆媳俩像两只即将掐架的公鸡,面红耳赤地看着对方。
正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个声音:“刘阿婆,素芝姐……我们可以进来一哈不?”喊话的人操着汉水府腔。
“我们老刘家婆媳两代寡妇,不方便请客人进来,请你们绕道走吧!”刘阿婆隔着门没好气地回答。
“我们汉水府马帮路过此地,受人所托,有一些物件要交给你们!请阿婆行个方便,别让我们丢了信义。”
“先生好说,东西您放门口,回去带个话给他,守得云开见月明,有心浇灌花自开!”素芝鼓住勇气哭着对门外人说。
“好嘞,我一准带到,一个月后我们从兰州返回,有什么需要捎到汉水府的,素芝姐就放在隔壁赵家驿站……”
啪啪!两记耳光重重落在素芝的脸上,素芝并没有哭,她捂着脸,笑了笑,对于刘阿婆的耳光,她已经习惯了,也麻木了,挨打算不了什么,只要能收到他的消息,其他的一切都无所谓,这早春也不冷了。
“唉!孽障啊!不怕遭雷劈……”刘阿婆骂骂咧咧进了屋。
刘阿婆似乎也习惯了,这几年她打也打过,骂也骂过,禁闭也关过,可从来不曾改变素芝对那个汉水人的念想。有时候她都被素芝的执着所打动,同为寡居女人,她佩服她,她也羡慕她,她想过成全她,但想想儿子的惨死,想想自己的孤苦无依,她又无法原谅素芝的做法。
等到铃声和马蹄消失不见,素芝才出了门,把门口那个大包袱取了进来,她把那个沉甸甸的包袱抱在怀里,把脸埋在包袱上,嗅着来自汉水府的气息,她太思念那个人了。
不用打开,她都知道那包袱里装着什么,有她喜欢的胭脂水粉、彩绸罗裙、玉石耳坠,还有给阿婆的水烟和风湿骨痛膏等。
她抱着包袱哭够了,才打开,她并不贪图他送来的这些物件,她只想见他,他寄来的东西,她也从不舍得用,都妥妥地放在柜子,每天睡前,都要打开看看。
听到阿婆那边的咒骂声和叹息声都停止了,素芝才拿着水烟和风湿骨痛膏来到阿婆的房间。素芝了解阿婆,她的性格刚烈暴躁,情绪来得快走得也快,除了反对她追求爱情外,其余还算不错,这几年来,她们相依为命,她把阿婆已经当成了母亲。
“搁着吧!不用白不用,谁叫他欠我们家的!”阿婆冷冷地说。
阿婆早早丧了夫,长夜难熬就抽上了水烟,汉水府的水烟抽起来口感柔和顺滑,是她喜欢的。那人也很会投阿婆所好,每次都会带一些来。阿婆年轻时风里来雨里去,劳作辛苦,患了风湿,一到变天就疼痛难忍,那人送来的汉水“独一家”风湿骨痛膏减轻了她的很多痛苦。还有每次送来的银元,足够她们婆媳俩在这个小镇上生活得滋滋润润。
“娘,万大哥他心里善,待你我都不错,你为什么就容不得他?”
“哼!如果是别人,能做到这份上,我就丢了老脸成全了你,可他万秋山不行!他是害死我儿的帮凶啊!”阿婆颤抖的手拿着烟管,吧嗒吧嗒抽着水烟。
“娘,满军是意外去世的,我们虽然难过,但不能……”素芝不敢说下去,也不能再说下去,便欲言又止。
“老天爷,我的儿呀……”阿婆忍不住痛哭了起来。
“娘啊!您不愿意,我就依您,我和他断了。这辈子我就这样守着您,陪着您,您往生以后,我就随您去,希望下辈子能做万大哥的妻子。”看着悲痛欲绝的刘阿婆,素芝只有哭着说。
2
那是五年前,素芝才17岁。她还没见过满军,只知道家人把她许给了镇上一个手艺不错的小木匠,聘礼已下,只等择日成婚。
那时的她,如所有闺阁深处的小家碧玉一样,帮家里做做饭菜,闲下来做做女红,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听到自己被婚配的消息后,她满心期待,一遍遍想象着那位素未谋面的夫君的样子。
有蝴蝶从窗边飞过,有花儿恰好盛开,她都觉得那是专门来给她送祝福的,她是思春了,在等待一场美丽的爱情。
然而她等来的婚礼却和她想象中的样子截然相反,送进洞房揭开盖头的那一刻,她吓晕了过去。
那年,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冲垮了北道河的石桥,阻断了马帮和客商来北道口的路。于是北道口最大的商户刘东家提议由往来客商和马帮募捐集资,在北道河上修一座廊桥,这不仅可以方便通行,还可以让过往客商在廊桥上歇凉,最主要的是,还可以给北道口这个驿站添加一道靓丽大气的风景线。
一经提议,大家纷纷支持。
集资完成以后,就是成立工匠队,工匠队的成员均为方圆百里选拔出来的能工巧匠,满军也光荣入选。当时刘阿婆好一阵高兴,这修桥补路本就是功德无量的善事,何况如此大的工程,工钱也是相当可观,再加之这个大工程要编入《地方志》,能有儿子的名字将是多么光荣啊!
这次工程的总工是汉水府马帮推荐的万全,也就是万秋山的叔叔。
众木匠焚了信香,拜了鲁班爷,就开工了。年轻力壮的十来人,上山伐木,满军就在内,本来由万全带领伐木队上南山森林开展伐木作业,可他偏偏感了风寒,就只能由他刚满20岁的侄儿万秋山代劳了。
南山伐木那天,遇到恶劣天气,狂风大作。一群年轻人不知如何应对,乱了方寸,就在他们准备撤离的时候,悲剧发生了:一棵被他们砍到一半的合抱之木被大风撅断,从高处滚下,不偏不倚轧到了回头取锯子的满军身上……
刘阿婆的独子,人们赞口不绝的小木匠被抬下山的时候,整个身体血肉模糊,只有一息尚存,刘阿婆一见便晕了过去。
族长说,满军既已订亲,得尽快完婚,说不定一冲喜,他就从鬼门关回来了,就算回不来,他成过婚,在阳世也没有遗憾。媳妇娶回来,有人给刘阿婆养老送终,也就为满军洗去不孝之罪,去另外一个世界后,他的灵魂也不用受惩罚。
这孩子命太苦了!从小没爹,如今,唉……
在鞭炮声中,素芝上了花轿。素芝很不解,为何要如此匆忙完婚,以至于喜服都没做好,借了别人家旧的,她很不开心。但又对那边充满了好奇,一路幻想,花轿终于进了夫家的门,虽然盖着盖头,但她能感觉到这场表面锣鼓喧天的喜事背后有一股透心的凉。
直到揭开盖头,她看到躺在病床上被白布裹得像干尸一样,且面部全非的新郎,她大叫一声晕了过去。
婚后第三天,满军就咽气了。
素芝脱下红装,披麻戴孝送满军出殡,她是喊灵人,也是哭灵人。刘阿婆醒了晕,晕了又醒,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真是触目惊心。
丧事结束,刘家大院密布着悲怆与阴冷之气,刘阿婆依旧卧床不起,刚嫁到刘家的素芝什么也不懂,她内心充满了无助与恐惧,也像个木偶一样在婆家度日。
那些天,一直有一个年轻人,在刘家大院忙东忙西,打水、劈柴、清扫院子、晚上守夜、给刘阿婆请医抓药……
这年轻人便是万秋山,由于他是伐木队的队长,满军出了这样的事,他觉得良心难安,便主动来到刘家赎罪。他想等到刘阿婆度过最难熬的时日,素芝能够操持家事时再回汉水府。
3
一个炎热的正午,素芝想给婆婆换洗几件衣服,便在水井里打水,水井很深,桶很大,她吃力极了。这时一双手从她手里轻轻夺过水桶,轻声道:“弟妹,这些重活,还是我来干,我就在院子外面的柴房里住,你喊我一声便是!”
他没有看素芝的脸,只是默默打了六七桶水,把院子里的所有水缸存满,就出去了。
还有一次,素芝在整理库房,突然一只老鼠从一堆杂物里蹿了出来,素芝吓得哇哇大叫,秋山闻声箭步冲了进院子,打死了那只老鼠,还捣毁了一个老鼠窝。
……
本来是出于愧疚才照顾她们婆媳的,可时间一久,秋山对素芝的保护慢慢变成了疼惜与爱恋,素芝也把秋山当做了唯一的依靠和安全感。
两个年轻人擦出了爱情的火花。
刘阿婆感动于秋山的诚意,终于原谅了他,并打算认他做干儿子。可当她发现素芝和秋山对视的眼神充满着绵绵情意时,她几乎疯了。
她把秋山赶了出去,把素芝痛打一顿后关在厢房整整三个月。
这期间,秋山做了很多努力,他托汉水府最有名的媒人来说媒,他承诺娶了素芝后,会给刘阿婆养老送终,会把她一起接到汉水府去孝敬。
可刘阿婆就一句话:“要娶素芝,除非北道河水干,除非我死!”
素芝和秋山也想过私奔,可良心不允许他们这么做,他们都是善良的人,都不忍心丢下这个可怜的老太婆。
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他们就这样守着一份爱,互为远方。
这五年,秋山在汉水府做起了买卖,成了大东家,但他一直没有娶妻,他坚守着对素芝的承诺。有路过北道口的马帮,他就带一些生活用品给素芝婆媳,他坚信他和素芝的真爱有一天会感动刘阿婆,会得到她的成全和祝福。
这五年,素芝就像女儿一样,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婆婆,她也坚信,有一天阿婆也会把她当女儿,母亲会不忍心女儿受苦,会成全她这一辈子只许一次的真爱。
4
这几日,素芝思量许多,刘阿婆的秤砣心五年都没有捂热,五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们都在一点点变老,如果他们的爱注定不被认可和祝福,所有的伤痛就让她一个人来背吧。
她决定放手,独守相思到终老,让秋山去寻找新的幸福,因为秋山那么好,他值得拥有一个完整的家,而自己却什么也给不了他。
素芝估摸着返回汉水府的马帮快到北道口了,她就将自己亲手做的千层底布鞋和纯棉布里衣包裹好,放到赵家驿站,这一次他还让赵家驿站东家的女儿帮着写了一封信给万大哥。
万郎:
与你相爱的五年就是我今生唯一的美满,我命不由我,这辈子死也只能做老刘家的鬼了,我不能自私地栓着你,连累你孤独终老,愿你娶得贤妻,往后儿孙满堂,永生欢喜。
一生只属于你的素芝
马蹄哒哒,铃铛叮叮咚咚,马帮驮着满满的货物回了汉水府,也带着素芝的爱和忧伤走了。
这是素芝最喜欢的乐章,是能证明素芝的心还跳动着的乐章。往后,素芝该盼什么呢?
那份信带去汉水府后,素芝也不再是以前的素芝,没有了心,没有了盼头的人就是行尸走肉。
在生活上,她虽还是像以前那样精心照顾着刘阿婆,但她明显少了以前的心境。她再也不讲故事给刘阿婆,也不唱歌给她听,更不会和她争吵。除了做一些农活和家务外,她便诵经念佛,她想通过这样的方式给万秋山祈福,也给自己求来生。
入夏的一天,素芝去集上卖女红,留刘阿婆一人在家,当她回到家时,发现刘阿婆躺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她快步冲过去,背着阿婆就去了医馆。
经过抢救,阿婆终于苏醒过来。她一把抱住趴在床边几夜没合眼的素芝,大哭起来。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也以为你恨我,巴不得死呢……”
“娘,你说啥呢!命运把我们两个苦命的女人绑在一起,我们相依为命这么多年,我们是亲人。”
“我们是亲人,素芝……我苦命的娃呀!”
又过了一个月,素芝从集市上卖女红回来,远远看见一辆很讲究的马车停在自己家的院门前,很是纳闷。
她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家门,喊娘。刘阿婆拄着拐杖出现在门口,笑盈盈地说:“娃啊,今天是什么日子,你还记得吗?”
素芝摇摇头。
“今天是你嫁进我们刘家的日子,是你成为我的亲人的日子呀!”
“我……不记得了!”
“今天,我给你给个惊喜,你看谁来了?”
这时,万秋山从门里走了出来,他唤了声“素芝”,已是泣不成声。
“万大哥……你……”素芝亦是声泪俱下。
“我苦命的孩子啊,娘想通了。你把我当亲人,我也把你当亲人,可我却很自私,我找各种理由反对你们在一起,是因为我害怕孤单,我已经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儿子,我害怕再失去你。直到我那天晕倒,昏迷中,我最惦记的还是你啊!我怕我死了,这个院子就你一个人了,你是我的亲人,我不忍心让你孤孤单单地活着,我不要你孤孤单单地活着……”刘阿婆也泣不成声。
“收到你的绝笔信,思考良久,我还是放不下你,我就来求阿婆,让她接受我,没想到阿婆已经想通了,于是我们两个就决定在今天给你给个惊喜。”万秋山接过刘阿婆的话道。
……
半个月后,素芝和刘阿婆跟着马帮,坐着万秋山的马车去了汉水府。
这次她终于近距离听到了马帮的马蹄声和铃铛声,果然很动听,因为那全是爱的讯息,全是生活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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