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世,无论短暂还是漫长,无论缘法中你是神仙,妖魔,抑或是凡人,最难得的,总是一份通透。
比如凤九,她虽年纪轻些,打小调皮捣蛋的事迹丰富,做事有时还难免毛躁,她却有通透的潜质,所以在关键的事情上,她总是心情智明的,哪怕如今她才失了身边的左膀右臂,更是儿时的伙伴,伤怀悲愤之余,她仍在强迫着自己以大局为重,谨慎行事。她的懂事让我心疼。
相比之下,如今立在我跟前的魔族长公主姬蘅便是另一副心性。
适才昫旸君前来陵山军军中寻我,因他的妹妹姬蘅公主求与我一见。昫旸看来极其疼爱这个表亲妹妹,也许是念在她身世凄凉,自幼无有父母在身边罢;从之前在魔族的这段时日我便看出,这位魔族的长公主可以随意出入居于云山雾罩的扶云主殿,与魔族将领均是相熟;魔君燕池悟倾心于她,却不入她的眼界,传言说她爱慕于我,她也却曾不顾礼法的趁夜前往我的居所,数次见到我欲言又止,只不过我从未在意,也无心倾听。
姬蘅公主在人前总是懂事的在一旁端茶倒水,从不过多言语,总是一袭浅色衣裙,为人温柔安详,她没有魔族女子的张扬跋扈,倒是更多显出仙族的矜持稳妥,也难怪,她本事神魔一体的化身。
姬蘅因被妖尊缈落施以幻术得以操纵,进而导致了穆羽被害,神魔一战在即,她如今被带了回来,被囚禁在了她惯常居住的绣楼,楼宇周边被少绾亲自下了禁制,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见。昫旸应是得了少绾的特例,才能见她,替她传话。
神魔的尊者都知晓,缈落不会轻易的选择目标,她选了姬蘅,必有她的用意,要么姬蘅有一份执念,为缈落所操控;又或者她们有更深的渊源,不得而知。
我对于她的求见并不觉得新奇,如此一遭,此人已被推至风口浪尖之上,此事事关青丘,神族不会善罢甘休,她若有难言之隐,总归会有些说辞;况且此前在墨渊处,少绾曾说,此人不简单。能得少绾如此评价的,其中必有因果,在这样的关头,既然她愿说与我听, 我也无甚所谓,于是随口应下。
起身离开时我告诉凤九,让她处理完了军中事务便回东园的居所小憩,我去去就来。凤九的眼中有那么一瞬间的闪烁,被我看尽眼底,我附身握紧她的手,宽慰她:
你放心,一切有我。
绣楼。
姬蘅的绣楼,在扶摇山深处一片平坦净土,雅致的建造,在魔族的粗粝中别具一格。此时楼宇四周闪烁一层金色的光芒,金光闪耀,华贵不俗。那是魔尊少绾下的绝对禁制。
金光像是有知,在昫旸同我走近的时分,善解人意的打开了一道缺口,我们闪身而入,那一道金色的缺口又闭合上了。昫旸一路引我走进绣楼,一路前往姬蘅所在的初巧堂,在门口处,昫旸停了脚步,向我拱手道:
舍妹便在其中,帝君请——
我信步走进去,迎面飘来一股桂花的清香,这似乎是一间供书画的内堂,很是私密,堂内布置得清新淡雅,显示着主人的修为意趣不俗。黄梨木的书案,陈设很是讲究,四面满是藏书的格架,书籍空挡,还有恰到好处的玩器。一面书墙的边缘,窗边一张软榻,上头斜靠着的,正是被囚禁着的姬蘅公主。
她仍是一身白衣纱裙,面色坦然如旧,丝毫不显惧意,见我信步走来,姬蘅起身向我行礼,礼数周全道:
拜见帝君——
略挥袖示意她起身,我站立在堂中岿然未动,只开门见山淡淡道:
听闻公主欲与本君一见,所谓何事?
姬蘅公主淡淡一笑,起身将一盏茶递到我手边:
帝君请用茶。
茶香飘过来,却被我随手挡下:不必了,公主有话直说便是了。
姬蘅似是落寞的将茶碗放在一旁的案几上,转身时面露悲戚之色,她低眉顺眼的轻声说:
想得帝君正眼一觑,便这般难吗?
我心里又一瞬间的怔愣,随后我挑明问她:
公主同缈落闹了出这许多事端来,莫不是只为求本君一眼正看?
她抬起头来,秋水般含着仇怨的眼睛望住我,又自嘲似的轻笑:
帝君的心系在别处,姬蘅也只有如此这般,才能如现下这样,同帝君近身说话。
我不露痕迹的皱皱眉头,心想腹诽着此人竟如此不晓大义,面上仍不露痕迹的问她:
哦?公主想同本君说什么?
姬蘅的诉衷肠我并没听得仔细,倒是她自己,似乎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竹筒倒豆般的喋喋不休起来;听来听去,好像千百年间,她的雅致,她的茶艺,她的博古通今,都是因为我而特意练就为之。如果是一心爱慕她的燕池悟,听了这样措辞讲究的告白一定感激涕零,可惜我不是燕池悟,在她动情的诉说之后,我不过冷硬的接道:
这样说来,公主与缈落为伍是为本君,残杀青丘副将是为本君,引魔尊少绾一战也是为本君不成?
面前看似柔弱的姬蘅公主听了这话不禁微楞,随后她面上终于露出一抹厉色来,她恨恨道:
难道帝君眼里,只有青丘女君的爱慕是无价珍宝,其他人的爱慕便如粪土草芥吗?
我倏然想起,这万万年的光阴里,从水沼泽的学宫,少绾每天送到我床榻上的美人;到神魔大战,大有倾慕者大胆自荐枕席;更有天地平定过后,数不清的神族仙女递来的暖心信物,可是我记不清她们的模样,记不得她们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她们像云烟一样,短短停留,即刻消逝不见;唯一留下痕迹,得我心者,只有凤九一人。
我这人身担重担,习惯了事事权衡,因此在我的私事上,我并不很在意旁人的意见和眼光,故而姬蘅的问话对我来说毫无作用,我不过淡淡道:
既是无情,何须多情——不过吗,
我略顿了顿,挑眉看向她的眼光里有些轻蔑的味道,我对她道:
倒是没有人爱慕本君到颠倒是非,黑白不分的境地,于这一项,公主乃是头筹。公主才说自己为了本君博览群书,以得修为,似乎是资质不佳,未曾走心。
是了,不仅不通透,还无知悖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