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王大娘还是王姐的时候，两口子无比恩爱。他们都是县城中学的老师，她教语文，他教体育。她沉迷在唐诗宋词里，经常忘记做饭的点，或者看着锅熬汤，却把汤熬成黑糊糊的焦炭。他是粗笨的人，却有着一颗玲珑心。她有严重胃病，为此，从不会做饭的他却学会一手好厨艺，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煲各种补汤。日常生活中更是把她放到心尖尖上疼爱，简直把她宠成公主。
他唯一的爱好是爱听乐曲，在那些清贫的日子里，他省下每一分零花钱，赶到省城或者市里去听音乐会。偶尔会带着她。她到那里就一头扎进书店，忘乎所以，并不知道他究竟听到了什么。他最爱哼《梁祝》和《春江花月夜》，浅吟低唱那种。她是安静的人，喜欢一个人闷坐出神，或者独自吟哦“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她爱读的诗句他不懂，他爱听的音乐她没兴趣，但相爱的心却是心有灵犀。课余时间各忙各的，但每晚上睡前两人都促膝长谈，生活趣事或者日常见闻都是谈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他们沉浸在爱情的甜蜜里，忘却了清贫的生活和紧张的工作。她以为长相厮守就是生活最本真的颜色。
但你永远都不知道意外和明天哪个先来。意外说来就来了，从来不打招呼。身体强壮如牛的他却查出肺癌，已是晚期。她头顶的天空一下变得灰蒙蒙的，她想着不如早死的是自己。柔弱的她变得坚强，衣不解带伺候在床前。他瘦成一把骨头，却在病床上用收音机听心爱的乐曲。一天，她拿着两张音乐会的票故作轻松地说：“走，潇洒走一回啊！”
那天窗外阳光正好，他温暖地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拉着她的手点头。他已经不能起床了，晚期，生命垂危。她故意在他面前把他当正常人待，其实为了参加音乐会，暗地里她找了一辆车和一个司机，还准备了轮椅和急救药。她想用情专一地陪他好好听一场音乐会。这将是第一次，或许是最后一次。
音乐会在四天后举行，他们憧憬着音乐会的盛况。其实，她特别害怕。因为医生说，他已经没有几天活头了。她不知道他能不能捱到音乐会以后。
他真的没能参加音乐会。因为，当天他就永远睡过去了。
她的天空彻底崩塌，简直到了生无所恋的程度。有天晚上，失眠很久的她终于睡着了。她做了个梦，梦里他来了。她欣喜若狂，紧紧抱住他的腰身，说着久别重逢的情话。他像往常一样，轻轻刮她的鼻子，告诉她要坚强，要独立。他还说，他很遗憾，她第一次给他买的音乐会的票，他却没能参加。有几首曲子都是他的最爱，最遗憾的是，还有他从来没听过的巴赫谱写的《小夜曲》。她高兴地许诺，我把音乐会的每首曲子都弹出来给你听，权当你参加音乐会了，好不好？我从现在开始学弹琴。你不是说弹琵芭有古典美吗？我学弹琵芭好不好？
“当然好啦！”他高兴地咧嘴笑，露出一口整齐的大白牙，拍拍她的肩膀说：“我相信 你！你一定能行！”
学校的老师们发现了一个奇迹：爱文学的张芳老师竟然要改学音乐了！那时她已经五十岁，马上面临退休了。自从丈夫去世后，她一夜白头，快速苍老了容颜，头脑不清不说，还手指僵硬，反应迟钝。就这样的老人家，还能开始学琴？这不是天方夜谭吗？
她买了他生前最爱的琵芭，缠着学校里刚毕业的音乐老师教她弹巴赫的《小步舞曲》。被缠的没办法，教了她几节课，音乐老师几乎要跪了。她一点音乐细胞都没有啊！连基本的乐感都没有。小孩子笨，老师可以凶，可以打，但她是学校里的老前辈啊！她是全省最优秀的语文老师，什么荣誉都拥有的老教师，就连校长都尊称一声前辈的老资格，音乐老师哪敢放一个屁？都憋出内伤了。弹琴弹不会，但临下课当学生的礼仪她坚持得一如十岁女学生，毕恭毕敬跟老师敬礼，大声告别：“谢谢老师！老师再见！”
学完曲子，她就用心去记录谱子。记忆力衰退，她只能一次记一两个音符，就这样一点点用心学。从记谱子到一个个音符弹奏，她学得兢兢业业。学会一首简单的曲子，她要付出别人十倍百倍的努力。她有一个强烈的信念：把那次他没能听过的曲子，她都要学会了弹给他听。不光是简单地会弹，还要达到专业水准。
因为太笨，也因为太挑剔，直到十五年后，她六十四岁的时候，她才同意在丈夫忌日那天，召开一次音乐会。她说，她的弹奏终于让自己满意了。女儿帮她联系了中央电视台大型娱乐频道《音乐之声》栏目，让母亲在最大的舞台展示她的才艺，让全国观众见证奇迹，满足她一生的心愿。
那天是他去世的第十五个忌日。音乐会的二十几首曲子，她也准备了整整十五年，都已经烂熟于心。
好多观众，还有她和他生前的朋友同事学生亲人，挤挤挨挨坐满了演奏会现场。当主持人声情并茂地讲述了他们两人感人至深的故事，现场的所有观众都被震撼了。在热烈的掌声中，豪华的幕布缓缓开启，背景音乐舒缓如流水潺潺，一身古装的她怀抱琵芭徐徐上台，虽然满头银丝，但仪态万方，芳华绝代，宛若仙子下凡。全场再次响起热烈的掌声。
她隆重地净手，然后怀抱琵芭，长了淡淡老年斑的素手芊芊，轻轻弹奏出高山流水般的乐符，全场响起加油声：“张老师，加油！”
她苍老的声音字正腔圆，深情款款地说：“夫君，你在天堂等了我十五年。我最遗憾的是没能陪你好好参加一次音乐会。今天这个遗憾愿我能弥补。我要亲自为你召开这次音乐会，愿你在天国一切安好。首先，我要为你弹奏你最爱的《梁祝》。”
舒缓哀怨的琵芭声中，她凝眸垂目，一如十五年前那个春日。她还是那么端庄秀美，十五年仿佛弹指一瞬间。他们仿佛还是一如从前。
一首首曲子或像高山流水，或像流水潺潺，现场所有观众顿时泪湿眼眶。她女儿泪眼朦胧中，仿佛又看见了父母相携相拥，举案齐眉的生活场景，已经哭成了泪人。
六十多岁的老人了，为了生命中这最庄严的一刻，平日她不但锻炼身体，更养足了精神，保养了容貌。二十几首曲子弹奏下来，一首首都是最专业的弹奏水平。这种敬业精神，就像她二十多年的执教生涯中的每一次讲课。而今天，她生命中第一次盛装出席，华服美妆，像一个掌管音乐的伟大的王，指尖流淌的音符都仿佛一个个调皮的精灵，在众人脑海中久久盘旋。
将近一个半小时的音乐会，她神采奕奕精神饱满。她专业的弹奏水平，和高超的技艺惊艳了全场。
当最后一首乐曲结束，余音袅袅中，她像一位飘飘荡荡降落人间的仙子，倾世美颜，气质如兰。主持人走上台感动地问道：“张老师，您已经六十四岁，五十虚岁才开始学琴，十五年如一日坚持。您能在音乐上达到如此造诣，年龄没带给您困扰吗？五十岁学琴真的不晚吗？”
她微笑，风华绝代，“年龄从来不是问题。古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我们不管是学习还是工作，从今天开始，从现在开始，永远都不晚！”
台下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